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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一天,黄昏时节,东北大地冰天雪地。有几个大学生,出于好奇心,冒着严寒到长春市的一个教堂去看圣诞节,那其中有一个是我。
教堂离我们吉林大学挺远的,我们先乘了一段公共汽车,下车后,又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大路和小路,已经冻得快哆嗦了,才看见了那个教堂,像一所又破又旧的礼堂。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十字架,它突兀而起,直指高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十字架,一横,一竖,垂直相交,简单不能再简单了,明了的不能再明了了,但却把我的心震憾了。心在动,但它为何而动,我不知道。
教堂里挤满了人,一种暖哄哄喜洋洋的气氛到处游动,像过年似的,人的脸上充满了喜乐,还有平和与虔诚,还有喜极的人流下的一行行热泪。就是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听到了那首美妙的诗歌─平安夜。听了那么多年使人狂热暴戾的革命歌曲,又听过刚刚流行的使人软绵绵的哥呀妹呀的流行歌曲,一曲“平安夜”,浸透人心,不由得我想起了一句古诗:“此曲只应天上有”。那众基督徒怀着喜悦的心同声唱的“平安夜”,柔和,安谧、真诚,那纯净的喜悦,使我的心安宁了。虽然我不懂得那歌词说的是什么,但“平安夜”这三个字,却从此长留在了我的心间。
置身于这一个圣诞夜,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似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是超越感,依赖感,还是神秘感,敬畏感,我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我知道那感觉令我的心灵净化,升华,使我渴望生命在深沉的宁静中超越,与天地融为一体。一时间,我只想一直沉醉在这平安的心境中,不再回到那浑浊的尘世。品味这神奇的感觉,我兴奋,我喜悦,我甚至有些骄傲,为自己也体验到了宗教情感而骄傲。但不久后这感觉似乎就消逝了,我就有了几分恍然、迷茫和惆怅。
是那个婴儿令我困惑,他名字叫耶稣,一个犹太人,平民之子,木匠。他自称自己是上帝之子,降生为人,拯救每一个信他的人。难道他真的是上帝,难道真的有上帝?我很难相信。
但这一个婴儿的确不同凡响,一千九百多年前,他诞生在中东,不是生在巍峨的皇宫,而是客店的一个马槽,就这个马槽中的婴儿至今仍然如此牵动着亿万人的心。他来了,人的历史就开了新纪元,他的诞生日就成了公元的起始;他走了,坟墓空了,人却有了希望,这就是复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似乎得出了又得不出个答案。我只是很自信,认为那是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给苦难中的芸芸众众一个虚假的盼望。而我有理想有信念,不需看那个小小的马槽,不需要那个小小的耶稣来安慰我的心。只有那些空虚的心灵,才需要上帝来填补;只有那些软弱的人,才祈求神。
我把自己的心门关上了。关上了它,那个小小的马槽就离我越来越远了,倒退回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它,直到它在我心中完全消失,化为好像是博物馆中的一个文物,历史书中的一段闲笔,它化为朽木,化为虚无,化为荒诞。
二
从那以后的十多年间,我像个流浪儿一样,在心灵的旷野上四处游荡,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堂中,看见**东躺在水晶棺材中,闭上了双眼,我知道这是我向他说再见的时候了。这就是我青少年时代崇拜的“神”么?他死了!“毛主席死了,”真的死了,有尸体为证。**东的死证明了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这正应了他自己的一句话:人总是要死的。
在那险峻的华山,我渴望一位善良的道姑指点迷津。她送我一快刚烤熟的馍吃,真好吃,陕西的馍,白花花,香喷喷的。我与道姑在华山不是论剑,而是论“道”。不论还好,越论越糊涂,正应了老子五千言道德经中的开头话:“道可道,非常道”。记得在大学的老师曾把这一句话断为:“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什么?在哪里?人如何向它走去,它能否同我交往?我不知道,我甚至连该怎么读“道可道非常道”都不清楚。
佛国圣地五台山令我深深地留恋,我漫游,我寻找,我询问。那散发出香气的袅袅轻烟,那一声声木鱼,那一个个磕头长拜的善男善女,都令我心动,我真的渴望自己能遁入空门,进深山,居闹市,坐在梧桐树下悟出人生的真谛。在溪水旁,在大殿外,在清晨的禅房里,我真诚地向憎侣们求教,问路在何方,问人间是否有路。我问来问去,我思前思后,伴随着多少次痛苦思索的是我的一声声长叹:我与佛教无缘。
我在心灵的旷野上游荡,看不到哪一个地方能安身,能立命,能使我那颗小小的心安宁。我看到的是声名利禄,酒色权财,是在这一切后面的空虚、无聊和绝望。
直到那一年,九一年,我又一次走进了教堂─美国的华人教堂,再一次听到了那首歌曲─平安夜,面对着我的还是那个小小的马槽。一转眼,十二年过去了,人已到中年,经历了几多风波后对人生也看透许多了。三十六年的人生,走的好累,好苦,就那几许欢乐也被辛酸浸透,我渴望马槽中那婴儿的安宁。可是,我的心拒绝在耶稣的爱中安宁。
不错,耶稣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他从远古向我走来,他带着彼得、约翰、保罗向我走来,带着那么多的圣徒向我走来,我看得挺清楚的,他们中有的人就生活在我的周围,他们是我心目中的好人,那美好的生命令我非常□慕。但我却无法投入那生命中。我长大了,那个小马槽容不下我。
对于我的身体来说,那个马槽实在太小了;对于我的心来说,它又太大了,在它里面安眠的竟然是上帝之子!这怎么可能!哦,我默默地说,耶稣啊,我景仰你,若你不自称自己是上帝之子,万人中,我愿拜你为终生之师。但你说有上帝,你说看见了你就是看见了上帝,这我接受不了,无法相信。
可是,若耶稣不是上帝,我何必寻找他,信他!若无上帝,我信什么不可以?就是我什么都不信,这又有什么不可以?3。
从那以后,一个圣诞节过去了,又一个也过去了,在信仰的路上我还绕不过那个马槽。有的时候,它太真实了,就是个马槽,千年前的一堆木头,已经腐烂了;有的时候,它又太玄妙了,只要信那个生在马槽中的婴儿,天国就在人心中!这真实与虚幻的交织在我的脑海中构成了一副荒诞的图画:过去成了现在,上帝成了人,一向被朋友视为好人的我在耶稣面前却成了罪人!而我视为荒诞的这一切,正是基督教的真理,是耶稣要我相信的真理,他还说这真理就是人的生命。
我知道一位圣徒曾说过:正因为荒谬,我才相信。
而在我则是,正因为荒谬,我才无法相信!
我绝望了。
九四年的那个圣诞夜,我还是去了教会。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去教堂庆祝圣诞节了。我去教会这么久了,但就是信不了。是的,我明白,我之所以信不了,是因为心中的门紧紧地关闭着,我又把它上了锁。可恨而又可悲的是:我不仅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我把心灵之锁的钥匙丢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有过那把钥匙。
哪里想得到,就在十多天后,我信耶稣了!
耶稣给了我一把钥匙,它名字叫忏悔。我在祈祷中向上帝忏悔:上帝啊,我得罪了人,得罪了天,我不配成为你的儿女。我只渴求你原谅我,宽恕我的一切过犯。在忏悔中我看到了我的罪,我生命中居然有这么多的罪,这是我过去没有想到的,也是我从来不敢正视的。但是,来到了上帝面前,置身于光之中,我灵魂暴露出来的是黑暗。那是令我震惊、恐惧的黑暗。上帝使我醒悟了,原来正是那堆积如山的罪,把我的心塞满了,因此,它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马槽,那里躺卧着圣婴耶稣。
人之罪,我之罪,使我怕见那个马槽,怕见圣婴那纯洁的一笑。
奉耶稣的名,我祷告。人一祈祷,马槽就从天而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从两千年前的伯利恒飞到我的心间。于是,我看见了。十多天前以至于几十年来我一直看不见的那个马槽,一下子看见了,它离我并不远,就在我心中。
我在祷告,心向上帝敞开。人的心一旦向上帝敞开,它立刻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马槽。在这个马槽面前,种族,国界和文化的限制突然被打破了,时间与空间顿时化为乌有,因为建造这马槽的是信心和爱。信心之所在,就是马槽之所在;爱心之所在,就是马槽之所在。信心和爱心使人与圣子相通。
上帝赐了我信心和爱心,使我的心接纳了耶稣,承受住了耶稣。耶稣之所在,就是爱之所在,就是喜乐与平安之所在,就是天国之所在。天国一旦在我心中呈现,于是,我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马槽中的那个婴儿,是我的主,他说,你跟随我吧。
多么奇妙!在历史上,耶稣诞生时的马槽只有一个。但是,在信心中,那个马槽却化为千千万万个。人之心就是神之子的马槽。每一个信心的诞生,就是一个小小的马槽从天降到地上,从远古来到今朝,从那里回到这里。在这里,在此刻,在人间,在我心中,我与基督在灵中相遇、相交。这相遇就是生命,这相交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