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书的神学(Ecclesiastes,Theologyof)
对于传道书的诠释,可谓众说纷纭。有些早期的犹太解经家,甚至对本书的正典地位表示质疑。书中的某些见解,的确有前后矛盾之嫌。例如,本书的作者『传道者』(Qohelet;在近代英译本中或译作『老师』),可以一方面『恨恶生命』(二17),但另一方面却又声言:『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九4,译注:『更强』可译『更好』)。而且,传道书的教训不时与其他书卷互相抵触。举例说,箴言劝勉人要专心寻求智慧,但传道者却表示『不要行义过分,也不要过于自逞智慧』(七16,译注:原文意思是不要过于有智慧,并无『自逞』之意)。他同时还认为,就长远来说,智慧所能给予我们的,跟愚昧没有两样(二12-16)。
因着这些原因,在某些犹太解经家舍弃传道书的同时,另一些解经家则为了让它具有正典的地位而扭曲其解释。传道书的亚兰文意译本(Targum)便是一个好例子。它一开始便明确指出谁是作者——这本是书中刻意隐藏的——认定了传道者乃所罗门(参Levine)。然而,所有评鉴学者和大部分福音派的解经家(包括Delitzsch和Young)却认为两者并非同一人。书中有极多经文,不可能是出自一位皇室人员的手笔(四1-3,三8-9,八2-6)。但亚兰文意译本则认定作者是王,而这看法亦在某程度上促使犹太人接纳本书。这个译本更为了把传道者/所罗门溯造成一位宣扬正统教义的教师形象,于是对个别经文的解释极尽扭曲之能事。故此,当传道者提醒人读书多会身体疲倦时,亚兰文意译本则把它解释为对五经的推崇。
初期基督徒亦采取了同一个方式来解读本书。值得留意的是,新约从来没有直接引用过传道书。在第一世纪的教会中,只有《黑马牧人书》(ShepherdofHermas)提过本书,但亦只是套用最后两节经文。直至第三世纪,有关传道书的注释才首次出现。
初期教会的解经家会透过寓意解释(allegory)来发掘经文中的神学含义。例如,传道者经常在话语之间忠告读者,要享受吃喝之乐,这被解释为劝勉读者要守圣餐,一同分享主的身体和血。安波罗修(Ambrose)认为四章12节所提到的三股合成的绳,是指到三位一体的教义。
有关传道书的解释问题,一直持续至今天。某些学者仍然支持作者是一位教导正统教义和持守积极人生观的教师。按照这种方式来理解,本书在神学上的贡献,乃在于肯定了箴言的智慧传统,以及鼓励人在这个堕落的世界中,享受它仅有的少许乐趣。
可是,这种看法根本没有考虑到本书的写作架构,同时亦把书中某些较为消极的地方视为次要。要不然,则将个别的字词和经文作出牵强的解释,用以配合那预先为本书设定的理解。相反来说,在理解本书的时候,最合理的第一步,是考虑到当中出现两位发言人:第一位是一章l2节至十二章7节,用第一人称代名词自称的传道者;第二位是一位佚名的智慧人,他以第三人称(一1-11,十二8-14)来向儿子(十二l2)介绍传道者。事实上,第二位发言人才是本书的叙述者/作者。传道者的说话乃是一段很大的引文。
传道者的神学(一12至十二7)
传道者是一名教导人认识智慧的教师,但他却努力要摆脱当时一般百姓所持守的传统,包括像箴言所教导的规范性传统。他经常挂在口边的说话是:『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虚空』(hebel,英译:meaningless)这个字词,至少出现20次。事实上,第二位智慧人亦采用这句经常重复的话来带出和总结传道者的教导,彷佛要表示:这就是传道者的基本结论。
传道者不满足于单单指出凡事都是虚空,他更要指明他认定是空虚的范畴,并说明其原因。首先,劳碌是毫无意义的。他列出众多理由来解释劳碌为何不能为人带来终极的满足。有人可能因为勤劳作工而获得成就,可惜后来却死了,一切只能留给某个从来没有付出过劳力的人(二17-23)。此外,努力作工也是出于嫉妒的动机(四4)。那么,就劳碌这范围而言,传道者给人甚么忠告?他没有提供清晰的答案。一方面,他引用箴言来说明人不工作就只会带来灭亡的结局(四5),但紧接的下一句,他又立即套用另一句箴言,鼓励人追求宁静的生活(四6)。
传道者亦因放眼四周,尽见的都是饱受欺压的人,而宣称活在世上没有意义(四1-3)。统治者要为人民受苦而负上大部分责任(五8-9)。他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所触动,但他却看不见有任何方法来舒缓受欺压者的困境,甚或是眼见他们无人安慰而自己便成为他们的安慰者(四1)。他完全没有考虑过采取行动(他若真是一国之君,这种反应就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反而以天命难违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你要察看神的作为;因神使为曲的,谁能变为直呢?』(七13)
也许,最令人感到诧异的,是他对智慧的态度。若有甚么会令一位以色列的智慧人感兴趣知道的,那就当然是他所拥有的智慧究竟有何价值。可是,就传道者而言,智慧比对于愚昧,只有极有限的相对意义。二章12至16节便显出他这种态度。在他最初对比智慧与愚昧之间的分别时,他的评价似乎与箴言的教导非常近似。他的结论是智慧胜过愚昧(13节):智慧可以使人在世上迎头赶上(14节上)。然而,当传道者从长远来考虑的时候,这优胜之处便只有短暂的价值。愚昧人和智慧人都有一死,智慧的好处顿然变成虚空(14下-16节)。
传道者对意义的探求,引导他思考人生在世的许多不同范畴。他不单思想智慧和劳碌,亦思考政治权力(四13-16)、财富、家族的繁衍和长寿(五8至六12)。在每个范畴,他都碰到虚空,也表达他认为人生不过如是的慨叹。当我们读到他对人生的反省时,我们亦会对那两个造成他苦恼根源的人生实况有所感触:人必须经历死亡;人无法控制和预知时机。
有关后者,我们必须紧记,作为一位智慧的教师,他极之需要掌握正确的时机。箴言并没有列出一连串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真理,它只提供了一系列当应用在适当时间的行为原则。聪明人懂得在适当的时间说适当的话。他们知道在哪种情况之下回答愚妄人(箴二十六5),在哪些时候则该闭口不言(箴二十六4)。传道者也是一个智慧人,他知道要在适当的时间才能做某些事情:『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三1)。他亦清楚认知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三11)。但与此同时,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如神一样参透万事。身为人,他永远不能清楚肯定何时是『定时』,这使他感到极其懊丧,甚至认为日光之下的生命了无意义。无论是在今生抑或来世,人都无法知道下一刻会有甚么事情临到他身上:『人却不知将来有甚么事;他身后的事谁能告诉他呢?』(十14)『他不知道将来的事,因为将来如何,谁能告诉他呢?』(八7)于是,人只能任由当时的机会所摆布(九11)。他们甚至不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原来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鱼被网罗圈住,鸟被网罗捉住,祸患忽然临到的时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九12)
不过,有一件事是人肯定知道的,那就是自己必死的事实。『活着的人知道必死。』(九5)这项知识比任何其他事情更令传道者感到懊丧,以致他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来思考这个题目。我们先前已经提过死亡如何使智慧胜过愚昧的优势幻灭(二12-16)。劳碌和从劳碌得来的财富亦同样成为虚空。干嘛要劳碌作工?你死后所留下来的一切,可能会尽归某些庸碌无能之辈,甚或是你所不认识的人手中(二17-23)。死亡令今生的一切地位和成就化成虚空。
况且,按照传道者所能够知道的,死亡就是故事的终结。他并非引导读者来到绝望的边缘,然后便抓紧机会告诉他们有关来生的福乐。根据传道者的看法:『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号无人记念。』(八5)从长远来看,人类和动物没有分别,因为大家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三20)。事实上,传道者在全书的最后结语,对死亡作出悲凉而动人的反思。他用了三幅景象来形容人的终局:步入老年和死亡,就像目睹暴风的云层掩至,吞噬了原来的日头(十二1=2);它又像一间日久失修的房屋,逐渐倒塌(十二3-5);也犹如一条折断的链、一只破烂的碗、一个碎裂的瓶,和一个破旧的轮(十二6)。从短暂来看,人生是宝贵的——那条链毕竟也是用银造的。然而,当生命的过程终结,身体化成尘土,人的灵便要回到神那里。那么,在创造时所建立的人的基本整体(创二7),便得还原和消失。对死后回复旧观的可能,传道者没有寄存任何的盼望。
传道者的说话在神学上传达了甚么信息?人生充满了令人懊恼的事情,而死亡就是最么的归宿。
有些解经家试图缓和这个悲观的论调,于是便指出当中有六段可以理解为展示积极人生观的经文(二24-26,三l2-14,三22,五18-20,八15,九7-10)。不过,我们首先要留意的是,传道者在这些经文中提出只有为数极少的东西可以带给人喜乐——具体指明的就只有吃、喝和工作这三方面。其次,即使传道者在道出人可以在哪方面寻求快乐时,他也表现得毫不热心。例如,他在二章24节采用了这种方式来表达:『人莫强如……』。他相信喜乐只能出于神的手,这种情况绝对不能给他带来终极的满足(参二26下,他在那里宣布:『这也是虚空』)。事实上,全书清楚反映出一个观念,就是神虽然会让某些人得享喜乐,但传道者却不认为自己是这些少数的幸福者之一。
若要使这些经文与本书的整体含义更贯彻一致,我们可能应该采纳传统对这些经文的解释,那就是,人要享受每一天(所谓carpediem)。在这个没有终极意义的灰暗人生中,人应该抓紧每个短暂的享乐机会,缓舒生活的重担。
传道书的神学
传道者那套悲观的神学,并非本书的结论。我们在本书的开始(一1-11)和结尾(十二8-14),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让我们得以从这位作者的角度来理解传道者的观点。许多解经家都承认结语具有这种功能,虽然亦有人提出不同的解释(例如,一12至十二7是所罗门年轻时的心声,而十二8-14则是他年老时的体会)。只要我们将本书的结构纳入解经的考虑范围,那么,我们就能够明白这本相当偏离正统教导的书卷,为何能列在正典中。
我们若把它与约伯记作一类比,便会更清楚。约伯记的内容主要是由约伯和他三个朋友的对话,以及最后由以利户的个人独自所组成。尽管他们每一位都说出了某些符合圣经一贯教导的观点,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最圆满的看法。惟有到了最后,神在旋风中说话,才道出了这个最终的观点。耶和华的说话提供了一个角度,我们必须透过它来理解全书——这就正如第二位智慧教师的结语,为传道书提供了一个诠释的方向。
这段带有规范性的说话?究竟要告诉读者一些甚么呢?首先,第二位隐名的智慧教师,对传道者的说话予以审慎的认同(十二9-10)。事实上,当我们细心思考传道者所说的话,我们将深深体会到,他准确地描绘了若没有神,人活在世上(『日光之下』)的真实光景。传道者采用了有别于其他书卷的表达方式,将人类在堕落之后,生活在这个遭到约的咒诅(covenantcurse)的世界里,所感受到的叹息劳苦,非常贴切地描写出来。事实上,新约中唯一一处间接提及传道书的经文,亦证明作者的见解是真确的。在罗马书八章18至22节,保罗尝试解释我们为何感到人生在世似乎那么虚空:『我想,现在的苦楚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受造之物切望等候神的众子显出来。因为受造之物服在虚空之下,不是自己愿意,乃是因那叫他如此的。但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脱离败坏的辖制,得享神儿女自由的荣耀。我们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劳苦,直到如今』。
世界正处于『懊丧』(frustration)之下,这字的希腊原文,正是七十士译本对传道书那个『虚空』(hebel)的翻译。无怪乎传道者在日光之下找不到意义,因为意义根本就不在那里。然而,为本书作总结的作者却不满意传道者的结论。他在十二章11和12节对传道者的结论提出了批评(NIV因采用了一个备受争议的翻译,同时又用大写来称呼『牧者』[Shepherd],所以令意思不彰——这里的牧者应该是指一般的教师)。他告诉儿子,智慧人的言语就像刺棍和钉稳的钉子,两者都令人痛苦。他提醒儿子要小心它们(十二12,译注:『当受劝戒』是“bewarnedofthem”),而非小心在它们以外加添的东西(NIV:“bewarnedofanythinginadditiontothem”)。尽管9至12节那句结语的翻译可能仍引起争议,可是,相信没有人会质疑结语中最后两节经文,是对哪条才是正路,首次发出一个清晰而响亮的宣布:
这些事都已听见了,
总意就是:
敬畏神,
谨守祂的诫命,
这是人所当尽的本分。
因为人所做的事,
连一切隐藏的事,
无论是善是恶,
神都必审问。
传道书最后的寥寥数笔,清楚地肯定了旧约信仰的主要思想。它主张人要追求一个与神和好的关系(敬畏神),以顺服的生活态度(谨守祂的诫命)来显出信仰,并且把将来的审判看为一种驱动我们在生活上去恶扬善的力量。就是这样,传道者肯定了五经、智慧书和先知书的教导。我们在这里看见的,是用旧约表达方式来写成的福音真谛。
从新约的角度看传道书
时至今天,这卷旧约书卷仍具影响力。我们要敬畏神、谨守祂的诫命和等候将来的审判。不过,透过新约角度,我们可以看见耶稣基督如何使我们超越这个已堕落之世界的虚空和无奈。
事实上,因着耶稣基督甘愿降卑,服在这个受约的咒诅的世界里叹息劳苦,我们才能活得有意义。从福音书的记述中,我们看见耶稣如何经历一个接一个叹息劳苦的处境。祂出生时,客店没有地方,牲畜的棚便成了祂呱呱堕地之处。约翰福音告诉我们,祂虽是神的道,但当祂降世为人,世界却不认识祂(约一10)。
耶稣深切体会到约的咒诅所带来的后果。事奉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就更能看清这一点。当祂凯旋地进入耶路撒冷之后,只享受到片刻的拥护支持,之后便逐步遭到人的鄙弃——首先是群众,接着便是门徒。福音书的作者特别提到彼得和犹大——他们一个不认祂,另一个则出卖祂。然而,祂在这个堕落后的世界所经历的最大痛苦,莫如挂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刻,连父也离弃祂。祂发出最悲恸的喊叫:『我的神!我的神!为甚么离弃我?』(可十五34)
基督徒读到这些记载,却会欢喜快乐,因为他们知道耶稣在这个受到咒诅的世界中受苦,是为了拯救人脱离堕落之后的虚空无奈。因此,传道者苦苦思索的人生各个范畴(工作、财富、智慧),人都可以适当地去享受和赋予它们意义。归根究底,耶稣基督胜过了那个最令传道者感到困扰的大问题——死亡。耶稣基督甘愿承受了死亡的咒诅(加三13),以致我们可以脱离这咒诅的权势,并在祂里面找到意义。
TremperLongman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