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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诗的祝福

诗化哲学 by 刘小枫

艺术的本质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

满,它产生完美和充实,艺术在本质

上是肯定、祝福,是存在的神化。

尼采:《权力意志》

尼来不仅把叔本华的意志本体加以扩张,而且在本体的显现方面,思路也很不相同。本体的显现在叔本华那里还多少带有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框架的痕迹,尽管他提出了超逻辑、超因果、超时空的审美直观,但多少还带有一点认识论的味道。在尼采,则是彻底的脱履于故常,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统统被抛在一边。艺术、诗、审美直观都成了意志本身的同一性活动,是意志的升腾、神化、诗化,彻底的浪漫化。

意志本体为什么要诗化?意志本体究竟与诗有什么关系?

尼采讲,感性个体的人原本是处于一种壮丽的、精力充沛的原始力量之中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超时间之中的,他与自然、与自己的生命力本身,无不处于浑然和谐之境。不管是静态的梦境,还是动态的醉境,总之是一种与浑然的生命意志力的同一之境。“人类有个原始时代,其时人接近大自然的心灵,在自然状态中同时达到人类的理想,处于乐园的善行和艺术气氛中;这就要假定我们人人都是这样完美的原始人之后裔”。⑴然而,科学意识的诞生和发展,使感性个体与生命力意志的本原分离了。在科学意识的逻辑本质中,隐藏着一种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成为科学文化的根基,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一种虚妄的“永恒真理”,以为一切宇宙之谜都是可知的、可解的,于是把时间、空间、因果完全当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之所以说它虚妄,是因为科学意识根本不懂得,就人的生存来说,本质上是为贪得无厌的意志力所把握着的,普天下的意志像荒野郊外的野草,茂密繁生,它使得不可胜数的生活方式在生存竞争中彼此冲突,造成不可避免的斗争、痛苦和万象的毁灭。因此,人必须生活在一种审美的外观之中,使我们不致因恐怖而麻木不仁。意志力虽然带有痛苦的锋芒的猛刺,但人毕竟是追求欢乐的生灵,人本身毕竟就是生命力的体现,人不应当否弃意志,而是要否弃意志带来的沧桑世变的纷扰,返归作为万物之原的生命力的怀抱,感领它的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但唯有艺术的审美境界才能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快乐,才能使我们不离开生命之力的本原。一旦离开了审美的幻境,追逐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就会给人类带来虚无的痛苦。科学把一切审美之境的东西变成了学术信仰,变成了普遍法则,变成了枯燥的技术分析,就是把人生的美境彻底败坏了,使人要么陷于麻痹状态,麻木不仁,要么沾沾自喜,沉溺于普遍有效性之中。

所以,诗意的境界,审美的幻境本身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艺术与人民,神话与风俗,悲剧与国家,在根基深处必然紧密地同根连理,审美之境的丧失,也就是人、国家、社会的崩溃,入就会脱离故土,在思想、习俗行为的荒漠中无拘无束地生活。尼采一再强调,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与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否则,整个人生和世界都会陷入无意义的虚无之中。

既然诗意的境界(梦境、醉境)从本体论上讲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那么,历史的人脱离了生命之轨,要返回原始的快感,也就只有通过艺术、诗、审美观照。艺术应是生命的伟大刺激剂,是生命的沉醉,是求生存的意志。“审美现象毕竟是简直的;只要一个人有能力不断见到周围的活跃生机,不断生活在一群精灵的包围中,他便是诗人。”⑵“抒情诗人所描写的画景不是别的,正是他本人,……不过这个‘我’,当然不是清醒的实践中的人的‘我’,而是潜藏在万象根基中唯一真正在在的永恒的‘我’,而凭借这个我的反映,抒情的天才就能够洞察万象的根基。”⑶一个人不应当玩弄艺术公式,而应当改造生活,使它尔后必能获自己的形式。

科学苏格拉底主义的无限扩张,把宗教、哲学这些本源出于诗的东西,统统变成了一种技术式的概念推演,变成了逻辑系统,因此,要回到审美的生活方式,就要否弃宗教和哲学的虚假模式。“凡宗教所隐却的地方,艺术就兴盛起来,艺术夺得许多因宗教而生的感觉和情绪,由此而使自己生命充溢。⑷”只有艺术才是意志生命力的最高显现,它必须摆脱道德的约束,或者是嘲讽它们。而且,艺术家比自古以来的所有哲学家都更正确,因为他们没有离开生命循之而进的总轨道,他们热爱“尘世”的事物,爱他们的感官。

尼采几乎是把艺术、审美状态与生命力意志同一化了。“一切艺术都有健身作用,可以增添力量,燃起欲火(即力量感),激起对醉的全部微妙的回忆”⑸,艺术家属于一个更强壮的种族,在全部哲学中,迄今为止尚缺乏艺术家。只有审美的状态才具有丰富的传达手段,同时对刺激和信息具有高度的感受性。它是生物之间进行交流和传递的顶峰,是语言之源。“艺术使我们想起动物活力的状态,它一方面是旺盛的肉体活力向形象世界和意象世界的涌流喷射,另一方面是借助崇高生活的形象和意愿对动物性机能的诱发,它是生命感的高涨,也是生命感的刺激”。⑹

如果说,弗洛伊德的诗论是一种生命原欲的升华论,那么,尼采所做的,就是生命原欲的还原论,两者在实质上是一码子事。他明确地说过,艺术是一种生物机能,它被置入“爱”的天使般的本能之中,它是生活的最强大的动力。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学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它很久以来就提示着、联系着有用事物和有用状态的种种刺激给人们以美感,即权力感增长的感觉。

后来的尼采学者一般都认为,尼采曾说过一些神志不清的胡话,一些疯疯颠颠的话,这倒是确实的。像上面的言语只能看作疯话,否则,我们就必得承认动物比人更有艺术天赋。

他的比较清醒的见解,还是关于神话和诗性的思想。诗是意志本体的祝福、神化和存在形式,但科学乐观主义摧毁了人的审美之境,使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那么,要回到故乡,就得要有一个引路人领他返回,因为现代人再也不认识故乡的道路了。这引领人就是神话,就是酒神精神,在希腊,以悲剧为代表,在近代以德国音乐的代表。人们必须倾听酒神的灵禽的快乐迷人的啼唱。

尼采这样说道,音乐引起对醉境普遍性的象征性直观,使这种象征形象显出其最高度的意义。音乐有产生神话(尤其是悲剧神话)的能力。神话就是以象征来表现醉境的认识方式。随着这种认识将开创一种文化,即悲剧文化,“它的主要特征是:智慧代替了科学作为最高目的;不受科学之惑乱欺骗的大智大慧,以冷静的目光综观世界,竭力以同情的博爱视世间的永恒痛苦有如自己的痛苦。”⑺只有这种文化才造就坚决地生活,美满的生活。

人们在神话的境界中,会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自己的视觉能力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能目击意志的沸腾和激情的澎湃。神话把现象界引到它的极限,直到它否定自己,竭力再度投奔真正唯一的实在的怀抱。神话所显示的悲剧般的醉境,消除了整个现象界,预示出现象的彼岸。现象的毁灭,才会出现太一怀抱中的艺术根源的最高快感。所以,神话是集中的世界画景,作为现象的缩写来说,是不能缺少的奇迹。“正是神话的视野,约束着全部文化运动,使之成为一个体系。正是依赖神话的救济,一切想象力,一切梦境的幻想,才得免于漫无目的的彷徨。”⑻离开了神话,人、国家、道德、正义、教育、文化、甚至艺术想象都是抽象的。总之,神话成为人的世界的根基。

尼采说,苏格拉底的求知欲主义铲除了神话后招致的恶果是什么呢,是不知厌足的发明兴趣的膨胀,是急剧的世俗倾向的蔓延,是无家可归的彷徨,是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是对现在的轻浮崇拜。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尼采是有预见性的,它们不正是现代西方发达社会的写照吗?读一读大量现当代文学作品,不正是一番如此景象吗?

面对衰落文化如此触目惊心的荒凉景象,“今日,丧失神话的人们,总是饥肠辘辘,徘徊在过去时代中,竭力去探寻,去发掘一些根苗,哪怕是必须向最遥远的古代探掘。”⑼现代西方一再向印度哲学、中国庄禅哲学寻求救助,向自己文化传统的远古寻求救助,的确是有些饥不择食了。但尼采却认为,与其向过去寻求,不如重新创造。首要的是一阵狂飙扫荡一切衰老、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入一股红尘中旋转,像一只苍鹰似的把它们带到云霄。从此以后,重建新的沉醉世界。于是,尼采塑造了一个新人形象——超人,他由诗人扎拉图斯特拉传递消息给人间。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预示着一种新的人性——诗性的诞生,他在衰落文化的荒凉世态中生活过,流浪过,后来,他隐居山野,磨陶心志,薰冶性情,然后再重返人世间,以他禀得的诗的气质会引导人们走向超人。

扎拉图斯特拉三十岁那年,他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

家乡的湖泽,到山里去了。在那里,他汲饮精神,惝恍孤

独,长达十年之久,未有倦意。终一日,他心念一转,晨

起伫立,迎着玫瑰色的晨辉,朝着太阳走去,并对它如是

说:

你呀,博伟的太阳!要是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一切,你

该会是多么不幸!⑽

于是,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重返人世。他要开启人的精神,使人成为新的价值和意义的创造者。

哲学史上的奇书《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本身就是一部诗,而且不是在书斋里写下的诗。它是尼采在山间泽畔漫步凝思时,偶尔有感记在随身所带的笔记本上的。它就是一部新型的神话诗。

但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并不是以一个新的权威者的姿态出现,他并不发号施令,并不要人们崇拜他。他甚至对正在到来的超人的本质也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他只是来摧毁世间的偶像,启迪人们看穿道德和宗教的虚假。他下山时的第一句话是宣告:“上帝死了!”(Gottisttot!)他要人们自新为出类拔萃的重新探寻人生意义的人,要人们自新为一个创造者,要学会控制和把握自己的欲望,学会接受大地上的一切而又不轻视自己的身体,他带给人们的只是诗性,是一种唯一占优势的艺术力量,是卓越的反基督教、反佛教、反虚无主义的诗的力量。他要人们像诗人那样,能悟彻人生的真谛。

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谁要是静卧青青草丛,或寄身寂寞山野,侧耳倾听,

澄怀领会天地间的天籁;

谁要是感受到那脉脉柔情,诗人们就会认为,那是自然

在与他们交感;

自然对他们悄然耳语,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为此

他们在众生面前夸耀自持;

哦,天地间那如许尤物,唯诗人能与之梦魂相通。⑾

实际上,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就是荷尔德林所讲的贫乏时代的诗人。他在一个丧失了意义的时代,失去了灵性和神灵的时代,在漫漫长夜之中,走遍大地,去寻觅通向一个新的价值世界的路径。他所要求于人的,只是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认识自己,抛开一切盲目的信仰,自己发现自己,去创造壮美的人生。他对人们发出的,只是诗一般的召唤,去追求诗一般的人生。

一个流浪人迈着大步

在夜里趱程,

跨过长的峡,羊肠的谷——

翻山又越岭。

良夜悠悠——

他尽管走,永不停留。⑿

可是,最孤寂者,

你为什么不安息呢,阴郁的心呵,

什么刺激你使你不顾双脚流血地奔逃呢……

你盼望着什么呢?⒀

世界是深沉的,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痛苦是深沉的,可是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要求深沉的永恒。

尼采的心是孤苦的,但在孤苦中,他仍然渴慕着诗。

甜蜜的七弦琴!甜蜜的七弦琴!我爱你的声音,你那

沉醉的充满预感的琴音!你的声音从远方,从那遥远的地

域,从爱的池塘,飘到我的心里!⒁

然而!孤独者的呼唤,往往是不为当世人倾听的,这是所有真正的诗人的命运。

我的灵魂是张弦琴,

给无形的手指轻弹,

对自己偷唱

一支画艇的歌,

为了彩色的福乐颤抖着。

——有人在听么?⒂

⑴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62页。

⑵⑶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三集,第257、246页。

⑷尼采:《启示艺术家的灵魂》,第6节,见《人性的,太人性的》,1936年英文版。

⑸尼采:《权力意志》,第808节,1952年德文版。

⑹尼采:《权力意志》,第802节,1952年德文版。

⑺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58页。

⑻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77页。

⑼尼采:《悲剧的诞生》,第277页。

⑽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982年德文版,第11页。

⑾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31页。

⑿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8页。

⒀同上书,第41页。

⒁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24页。

⒂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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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本质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 满,它产生完美和充实,艺术在本质 上是肯定、祝福,是存在的神化。 尼采:《权力意志》 尼来不仅把叔本华的意志本体加以扩张,而且在本体的显现方面,思路也很不相同。本体的显现在叔本华那里还多少带有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框架的痕迹,尽管他提出了超逻辑、超因果、超时空的审美直观,但多少还带有一点认识论的味道。在尼采,则是彻底的脱履于故常,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统统被抛在一边。艺术、诗、审美直观都成了意志本身的同一性活动,是意志的升腾、神化、诗化,彻底的浪漫化。 意志本体为什么要诗化?意志本体究竟与诗有什么关系? 尼采讲,感性个体的人原本是处于一种壮丽的、精力充沛的原始力量之中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超时间之中的,他与自然、与自己的生命力本身,无不处于浑然和谐之境。不管是静态的梦境,还是动态的醉境,总之是一种与浑然的生命意志力的同一之境。“人类有个原始时代,其时人接近大自然的心灵,在自然状态中同时达到人类的理想,处于乐园的善行和艺术气氛中;这就要假定我们人人都是这样完美的原始人之后裔”。⑴然而,科学意识的诞生和发展,使感性个体与生命力
意志的本原分离了。在科学意识的逻辑本质中,隐藏着一种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成为科学文化的根基,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一种虚妄的“永恒真理”,以为一切宇宙之谜都是可知的、可解的,于是把时间、空间、因果完全当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之所以说它虚妄,是因为科学意识根本不懂得,就人的生存来说,本质上是为贪得无厌的意志力所把握着的,普天下的意志像荒野郊外的野草,茂密繁生,它使得不可胜数的生活方式在生存竞争中彼此冲突,造成不可避免的斗争、痛苦和万象的毁灭。因此,人必须生活在一种审美的外观之中,使我们不致因恐怖而麻木不仁。意志力虽然带有痛苦的锋芒的猛刺,但人毕竟是追求欢乐的生灵,人本身毕竟就是生命力的体现,人不应当否弃意志,而是要否弃意志带来的沧桑世变的纷扰,返归作为万物之原的生命力的怀抱,感领它的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但唯有艺术的审美境界才能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快乐,才能使我们不离开生命之力的本原。一旦离开了审美的幻境,追逐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就会给人类带来虚无的痛苦。科学把一切审美之境的东西变成了学术信仰,变成了普遍法则,变成了枯燥的技术分析,就是把人生的美境彻底败坏了,使人要么陷于麻痹状态,麻
木不仁,要么沾沾自喜,沉溺于普遍有效性之中。 所以,诗意的境界,审美的幻境本身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艺术与人民,神话与风俗,悲剧与国家,在根基深处必然紧密地同根连理,审美之境的丧失,也就是人、国家、社会的崩溃,入就会脱离故土,在思想、习俗行为的荒漠中无拘无束地生活。尼采一再强调,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与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否则,整个人生和世界都会陷入无意义的虚无之中。 既然诗意的境界(梦境、醉境)从本体论上讲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那么,历史的人脱离了生命之轨,要返回原始的快感,也就只有通过艺术、诗、审美观照。艺术应是生命的伟大刺激剂,是生命的沉醉,是求生存的意志。“审美现象毕竟是简直的;只要一个人有能力不断见到周围的活跃生机,不断生活在一群精灵的包围中,他便是诗人。”⑵“抒情诗人所描写的画景不是别的,正是他本人,……不过这个‘我’,当然不是清醒的实践中的人的‘我’,而是潜藏在万象根基中唯一真正在在的永恒的‘我’,而凭借这个我的反映,抒情的天才就能够洞察万象的根基。”⑶一个人不应当玩弄艺术公式,而应当改造生活,使它尔后必能获自己的形式。 科学苏格拉底主义的无
限扩张,把宗教、哲学这些本源出于诗的东西,统统变成了一种技术式的概念推演,变成了逻辑系统,因此,要回到审美的生活方式,就要否弃宗教和哲学的虚假模式。“凡宗教所隐却的地方,艺术就兴盛起来,艺术夺得许多因宗教而生的感觉和情绪,由此而使自己生命充溢。⑷”只有艺术才是意志生命力的最高显现,它必须摆脱道德的约束,或者是嘲讽它们。而且,艺术家比自古以来的所有哲学家都更正确,因为他们没有离开生命循之而进的总轨道,他们热爱“尘世”的事物,爱他们的感官。 尼采几乎是把艺术、审美状态与生命力意志同一化了。“一切艺术都有健身作用,可以增添力量,燃起欲火(即力量感),激起对醉的全部微妙的回忆”⑸,艺术家属于一个更强壮的种族,在全部哲学中,迄今为止尚缺乏艺术家。只有审美的状态才具有丰富的传达手段,同时对刺激和信息具有高度的感受性。它是生物之间进行交流和传递的顶峰,是语言之源。“艺术使我们想起动物活力的状态,它一方面是旺盛的肉体活力向形象世界和意象世界的涌流喷射,另一方面是借助崇高生活的形象和意愿对动物性机能的诱发,它是生命感的高涨,也是生命感的刺激”。⑹ 如果说,弗洛伊德的诗论是一种生命原欲的升华论
,那么,尼采所做的,就是生命原欲的还原论,两者在实质上是一码子事。他明确地说过,艺术是一种生物机能,它被置入“爱”的天使般的本能之中,它是生活的最强大的动力。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学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它很久以来就提示着、联系着有用事物和有用状态的种种刺激给人们以美感,即权力感增长的感觉。 后来的尼采学者一般都认为,尼采曾说过一些神志不清的胡话,一些疯疯颠颠的话,这倒是确实的。像上面的言语只能看作疯话,否则,我们就必得承认动物比人更有艺术天赋。 他的比较清醒的见解,还是关于神话和诗性的思想。诗是意志本体的祝福、神化和存在形式,但科学乐观主义摧毁了人的审美之境,使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那么,要回到故乡,就得要有一个引路人领他返回,因为现代人再也不认识故乡的道路了。这引领人就是神话,就是酒神精神,在希腊,以悲剧为代表,在近代以德国音乐的代表。人们必须倾听酒神的灵禽的快乐迷人的啼唱。 尼采这样说道,音乐引起对醉境普遍性的象征性直观,使这种象征形象显出其最高度的意义。音乐有产生神话(尤其是悲剧神话)的能力。神话就是以象征来表现醉境的认识方式。随着这种认识将开创一种文化
,即悲剧文化,“它的主要特征是:智慧代替了科学作为最高目的;不受科学之惑乱欺骗的大智大慧,以冷静的目光综观世界,竭力以同情的博爱视世间的永恒痛苦有如自己的痛苦。”⑺只有这种文化才造就坚决地生活,美满的生活。 人们在神话的境界中,会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自己的视觉能力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能目击意志的沸腾和激情的澎湃。神话把现象界引到它的极限,直到它否定自己,竭力再度投奔真正唯一的实在的怀抱。神话所显示的悲剧般的醉境,消除了整个现象界,预示出现象的彼岸。现象的毁灭,才会出现太一怀抱中的艺术根源的最高快感。所以,神话是集中的世界画景,作为现象的缩写来说,是不能缺少的奇迹。“正是神话的视野,约束着全部文化运动,使之成为一个体系。正是依赖神话的救济,一切想象力,一切梦境的幻想,才得免于漫无目的的彷徨。”⑻离开了神话,人、国家、道德、正义、教育、文化、甚至艺术想象都是抽象的。总之,神话成为人的世界的根基。 尼采说,苏格拉底的求知欲主义铲除了神话后招致的恶果是什么呢,是不知厌足的发明兴趣的膨胀,是急剧的世俗倾向的蔓延,是无家可归的彷徨,是挤入别人宴
席的贪馋,是对现在的轻浮崇拜。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尼采是有预见性的,它们不正是现代西方发达社会的写照吗?读一读大量现当代文学作品,不正是一番如此景象吗? 面对衰落文化如此触目惊心的荒凉景象,“今日,丧失神话的人们,总是饥肠辘辘,徘徊在过去时代中,竭力去探寻,去发掘一些根苗,哪怕是必须向最遥远的古代探掘。”⑼现代西方一再向印度哲学、中国庄禅哲学寻求救助,向自己文化传统的远古寻求救助,的确是有些饥不择食了。但尼采却认为,与其向过去寻求,不如重新创造。首要的是一阵狂飙扫荡一切衰老、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入一股红尘中旋转,像一只苍鹰似的把它们带到云霄。从此以后,重建新的沉醉世界。于是,尼采塑造了一个新人形象——超人,他由诗人扎拉图斯特拉传递消息给人间。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预示着一种新的人性——诗性的诞生,他在衰落文化的荒凉世态中生活过,流浪过,后来,他隐居山野,磨陶心志,薰冶性情,然后再重返人世间,以他禀得的诗的气质会引导人们走向超人。 扎拉图斯特拉三十岁那年,他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 家乡的湖泽,到山里去了。在那里,他汲饮精神,惝恍孤 独,长达十年之久,未有倦意。
终一日,他心念一转,晨 起伫立,迎着玫瑰色的晨辉,朝着太阳走去,并对它如是 说: 你呀,博伟的太阳!要是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一切,你 该会是多么不幸!⑽ 于是,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重返人世。他要开启人的精神,使人成为新的价值和意义的创造者。 哲学史上的奇书《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本身就是一部诗,而且不是在书斋里写下的诗。它是尼采在山间泽畔漫步凝思时,偶尔有感记在随身所带的笔记本上的。它就是一部新型的神话诗。 但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并不是以一个新的权威者的姿态出现,他并不发号施令,并不要人们崇拜他。他甚至对正在到来的超人的本质也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他只是来摧毁世间的偶像,启迪人们看穿道德和宗教的虚假。他下山时的第一句话是宣告:“上帝死了!”(Gottisttot!)他要人们自新为出类拔萃的重新探寻人生意义的人,要人们自新为一个创造者,要学会控制和把握自己的欲望,学会接受大地上的一切而又不轻视自己的身体,他带给人们的只是诗性,是一种唯一占优势的艺术力量,是卓越的反基督教、反佛教、反虚无主义的诗的力量。他要人们像诗人那样,能悟彻人生的真谛。 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 谁要是静卧青青草丛,或寄身寂寞山野,侧耳倾听, 澄怀领会天地间的天籁; 谁要是感受到那脉脉柔情,诗人们就会认为,那是自然 在与他们交感; 自然对他们悄然耳语,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为此 他们在众生面前夸耀自持; 哦,天地间那如许尤物,唯诗人能与之梦魂相通。⑾ 实际上,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就是荷尔德林所讲的贫乏时代的诗人。他在一个丧失了意义的时代,失去了灵性和神灵的时代,在漫漫长夜之中,走遍大地,去寻觅通向一个新的价值世界的路径。他所要求于人的,只是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认识自己,抛开一切盲目的信仰,自己发现自己,去创造壮美的人生。他对人们发出的,只是诗一般的召唤,去追求诗一般的人生。 一个流浪人迈着大步 在夜里趱程, 跨过长的峡,羊肠的谷—— 翻山又越岭。 良夜悠悠—— 他尽管走,永不停留。⑿ 可是,最孤寂者, 你为什么不安息呢,阴郁的心呵, 什么刺激你使你不顾双脚流血地奔逃呢…… 你盼望着什么呢?⒀ 世界是深沉的,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痛苦是深沉的,可是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沉的永恒。 尼采的心是孤苦的,但在孤苦中,他仍然渴慕着诗。 甜蜜的七弦琴!甜蜜的七弦琴!我爱你的声音,你那 沉醉的充满预感的琴音!你的声音从远方,从那遥远的地 域,从爱的池塘,飘到我的心里!⒁ 然而!孤独者的呼唤,往往是不为当世人倾听的,这是所有真正的诗人的命运。 我的灵魂是张弦琴, 给无形的手指轻弹, 对自己偷唱 一支画艇的歌, 为了彩色的福乐颤抖着。 ——有人在听么?⒂ ⑴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62页。 ⑵⑶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三集,第257、246页。 ⑷尼采:《启示艺术家的灵魂》,第6节,见《人性的,太人性的》,1936年英文版。 ⑸尼采:《权力意志》,第808节,1952年德文版。 ⑹尼采:《权力意志》,第802节,1952年德文版。 ⑺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58页。 ⑻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77页。 ⑼尼采:《悲剧的诞生》,第277页。 ⑽尼采:《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982年德文版,第11页。 ⑾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31页。 ⑿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8页。 ⒀同上书,第41页。 ⒁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24页。 ⒂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