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认清痛苦
爱也没有学成
死的趋使
还不曾揭开帷幕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如风
在颂扬,在欢呼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第十九首
在所有新浪漫派的诗人中,里尔克的哲理沉思色彩最浓,也极大地引起了当时和以后的一些着名哲学家的注意。⑴里尔克从小生性敏感,性情十分内向,喜欢静独沉思,却又没有进入哲学的地域,只在诗情的起伏中感领孤独、忧郁的时代情绪。他酷爱美术,迷拜罗丹,曾给罗丹当私人秘书。后来,他长期隐居在意大利亚得里亚海滨的杜伊诺和瑞士南部的一座古堡里,在那里,他完成了被誉为哲学绝唱的《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两部诗集。诗中交织者忏悔、怨诉、祈颂的音响,冥思生与死、爱与灵的奥秘。他在诗中所表达出的对爱与死的关系的见解,受到许多哲学家的重视。“里尔克以无情的敏锐把对世界的茫茫陌生感和不可理解感表达出来,把个人存在的整个不稳定感表达出来,人愈来愈暗淡无光,变成没有自己的群在的情形使他深为忧虑。正当那把人引向生活的高峰的东西刚刚显露出意义时,死却在人那里出现了。这死指的不是‘一般的死’,……而是‘巨大的死’,是不可重复的个体所完成和做出的一项无法规避的特殊功业。……在里尔克那里,形而上学的意味进入了诗。”⑵
首先,我们来看,里尔克究竟为何感到孤独、忧郁?为什么他要说,谁在这样的时代如果还没有房屋安身,就不必去建筑;谁在这样的时代感到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或者,在林荫道上徘徊,体味当着落叶纷飞时灵魂不安的苦涩?他显然是在拒斥什么,以此来救护什么。
在他前期所着的长篇小说《布里格随笔》中,他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我是虚无。”为什么讲我是虚无?因为,人类虽然获得、拥有了数千年的文化知识,但实际上却仍然是一无所知。
里尔克是这样说的:虽然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时间去观看、沉思、记载,但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认识过、说出过真实的和重要的事物;人们虽有发明和进步,虽有文化、宗教、智慧,但一直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全部世界历史都被误解了,一切真实对人来说都等于乌有,人们对少女谈得最多,但对少女也一无所知。人们老是谈论群体的人,个体变得生疏起来,甚至可以说已经死了。世界、人生、命运、幸福一直是不可把握、不可渗破的死寂,人们一直没有领悟到这有如两片荒漠间的十字路口,这一条冷落而悸惴地傍着屋宇前去的通衢。
这就是知者无知。人们虽然有了文化知识、科学知识,有了书本,但却对人自身切关紧要的一切——人该成为怎样一个人,人该如何去生活——毫无知识。在此,所突出的哲学意义是,究竟什么叫知识,是不是有了关于自然实在的知识、社会状况的知识,人就算有知识了,就可以满足了?人固然是要有知识的,人天生就要去知道一切,但最关紧要的知是什么,知什么?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何为一个人,何为真挚的爱,何为人生的命运,何为灵魂的归宿,只知道实在是什么,技术是什么,交易是什么,买卖是什么,竞争是什么,人能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吗?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提取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⑶
在里尔克看来,人们对外在世间的东西知道得越多,对自己的内在、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归宿就知道得越少,这必然会带来人的虚空感。几百年来,人们总是沉浸于实在利益的幻想,不断榨取自己、榨取世界,结果,使整个世界和人生日益陷入金钱的交易中,并把这种活动发展成为一种知识,一种精神。人的意志变成了意欲占有、意欲盘剥:
众人把破碎的王冠铸成钱币,
当世的主人占有了它们,
烈火中造就了机器,
隆隆效命于他的意欲,
但它们没有带来幸福。
乡思的矿石执迷着
要从钱币中离去,从那
引导它驶向生命之迷津的铁路上离去。
它傲然回绝了工厂和金库,
没有被卑微地熔化,而是
复归于坦荡的群山,
随后,群山将又一次关闭。⑷
意欲占有、盘剥的知识,变成了技术性的盘算,在历史和社会中无限蔓延。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成了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样一来,人的生存就被置于荒野。人的心灵、内在就冥入黑夜: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
荒凉得像世界的最后一家。
这条路,这小村庄容纳不下,
慢慢地没入那无尽的夜里。⑸
如今,人们已知道了许许多多的科学知识,当今世界已经出现了数不尽的学问。开不完的学术会议,写不完的学术论文,可竟然少有人知道,有谁在这世界上的某处无端端地哭、无端端地笑、无端端地走、无端端地死。这是世界上最为严重的时刻。人们表面上用无数实在的知识把自己装扮遮盖起来,仿佛自己已经衣冠楚楚,住有高楼。但实际上,在灵魂的顶上没有屋宇,雨水滴落在心头。为此,诗人里尔克能不感到孤独、忧郁和虚空?在《诗人》一诗中,他唱道:
哦,时辰,你离弃我而远去,
你那扑打着的翅膀使我遍体鳞伤
只是,我该如何来打发我的歌喉
我的黑夜,我的白日?
我没有情人,没有房屋,
在我活着的地方没有位置
我被捆缚在所有的物上,
这些物膨胀着把我吞噬。⑹
这就是里尔克的“我是虚无”的真实意义。但是,这个虚无的我开始了哲理的冥思。冥思什么?死亡的奇诡、爱的幽秘、无家可归的彷徨无计、生的价值和意义。里尔克吁请世人返回内心,提醒世人,虽然他们已经很有文化,却还没有学会爱,也不知道死,更不知道灵魂是否应安放在一个地方,安放在哪里。知识不仅应该包括关于爱、死、生命的归依的知识,而且首先应该是关于它们的知识。一个不知道、不了解自己的灵魂的人,再有多少外在的知识,也是枉然。那不会使人类社会有质的生成。知者无知在提醒人们,他必须起始去做这件被耽误了的事。
的确,作为一个人,尽管他已经学会了用计算去称量一切事物,但仍然无法回避里尔克的询问:
噢,谁知道在自身中那不可称量的究竟是什么,
是温存?是惧怕?是一瞥勿匆?是心绪?是书本?
⑴海德格尔写了着名的《诗人何为》的长文,阐发里尔克的思想,鲍勒诺夫则写了解释里尔克的诗的专着。顺便提及,德国浪漫哲人颇为喜欢,通过对着名诗人的作品的解释来发挥自己的思想,狄尔泰、西美尔以至马尔库塞,都是如此。
⑵沃尔夫冈:《现代德国哲学主潮》,1978年德文版,第152页。
⑶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集》,第一册(上),第46页。
⑷转引自海德格尔的《诗人何为》,见《林中路》。
⑸转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75页。
⑹引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青年风格诗文选》,1977年德文版,第1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