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译后记BY张佩芬——
黑塞的晚年作品《玻璃球游戏》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字面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然而,作者的意图并非故弄玄虚,诚如德国女作家露易莎·林塞尔所说:“黑塞在希特勒时期之转向乌托邦,恰恰不是一种逃避态度,而是用语言作武器让人们得以自由地呼吸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之中,得以成为自觉抵制恶魔的觉悟者。”(见《试论〈东方之旅〉的意义》)黑塞本人对此也有一些纯朴而谦逊的自白,援引两段如下:“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词汇,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地把自打扮得尽可能美丽。”(见《致儿子马丁信》)“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问,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朋友们的力量。”(见《致罗多夫·潘维茨信》)
作者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此书,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十二年。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最终黑塞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生存十二年后于一九四五年灭亡人玻璃球游戏测于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黑塞曾在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表达过自己最新的想法:要建立一种超越惯常好与环概念之上的新道德意识,要对一切极端对立事物用统一眼光予以观察。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大战炮火正酣之时,黑塞目睹“爱国”概念竟是沙文主义的土壤,自己还因反战而被诬为叛国,就已撰文表白这一重要思想:“我很愿意是爱国者,但首先是‘人’,倘若两者不能兼得,那么我永远选择‘人’。”三十年代后,随着希特勒倒行逆施的变本加厉,黑塞的想法也逐渐成熟,最终凝结成象征性的《玻璃球游戏》一书。作者借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说:“流尽鲜血后,人们渴望理性,卡斯塔里应运而生”,而以综合世界上一切知识为宗旨的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个卡斯塔里精神王国的至高无上成果。
在《玻璃球游戏》问世前,黑塞于一九二七年出版了人们称为“精神自传”的《东方之旅》,这位试图从东方取经的西方人经过漫长年代沉思后认识到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书中东方旅行者们的信条是一种超越因袭观念的世界性或曰宇宙性思想:“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东方之旅》的主人公为探索人生真谛而加入了一个以“从东方寻求真理”为宗旨的秘密盟会,并在参与盟会组织的多次“探索真理的旅行”后,领悟到生命的意义是“他必兴旺,我必衰颓”。《玻璃球游戏》的扉页献词不同寻常:“献给东方旅行者”。《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两部着作间的亲缘关系不言而喻。
一九三二年,黑塞写了书前格言草稿;一九三三年写了引言草稿;一九三四年发表了后来成为附录的《呼风唤雨大师》;一九三五年发表了后来成为小说主人公学生时代创作的大部分诗歌;一九三六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二篇附录的《忏悔长老》;一九三七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三篇附录的《印度式传记》;一九三八年始写玻璃球游戏大师传,该年写完《感召》、《华尔采尔》;一九三九年完成《研究年代》、《两个宗教团体》;一九四零年写完顺命》、《玻璃球游戏大师》;一九四一年写了书中最重要的诗歌《阶段》,并完成其余章节;一九四二年写完结束章《传奇》。一九四三年,瑞士出版了两卷本《玻璃球游戏》第一版。一九四五年,黑塞着作出版人彼得·苏尔卡普侥幸从纳粹集中营生还,获得盟军颁发的战后德国第一张出版许可证后,立即着手《玻璃球游戏》的出版事宜,一九四六年,《玻璃球游戏》终于在德国问世。
关于《玻璃球游戏》的成书过程,我们还想交代一个情况。黑塞原本打算写一系列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克乃西特传,却未能如愿,第四篇人物传记半途而废,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事实也同样如此。情况正合荣格的一句名言:“不是歌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世界上并无人能够摆脱自己历史的局限。黑塞为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理想英雄,只能编织乌托邦,在虚拟的未来世界里施展自己擅长的浪漫手段,于是子虚乌有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脱颖而出,而原本与之并列的英雄人物们统统退居一边,成了附录。
《玻璃球游戏》不是一部容易阅读的书,却与黑塞其他较易理解的作品一样,不仅在德国,而且在世界范围长期受到欢迎,译者就读过不同时代的各种评论文字至少百篇以上。一九七七年时,为纪念黑塞百年诞辰,在作家出生地德国南部小城卡尔夫举办了黑塞国际研讨会,与之同时,德国学者马丁·法弗尔主编出版了一本《赫尔曼·黑塞的世界性影响》,孰料一发不可收,研讨会成为定期性的活动,迄至一九九七年已举办八届之多,《黑塞的世界性影响》也不得不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第二卷,一九九一年又出版了第三卷,遗憾的是,法弗尔于一九九四年逝世,否则当有更多续编问世。译者曾读过这三本《影响》和二、七两届国际研讨会的文集,体会到黑塞长盛不衰的原因是作家的强大精神力度。黑塞作品的力量来自作者综合融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创造性才能,也来自他永不停顿仰望高处以成为“人”的渴望和信念。这里就各类文字中涉及《玻璃球游戏》特殊价值的内容稍作介绍,例子虽少,但也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托马斯·曼在为一本英文版黑塞集撰写的序言中说:“我羡慕他高出一切德国政治的哲学上的超越感”,因为“他的精神故乡又特殊地归属于东方智慧的庙堂”;六十年代末,美国曾掀起黑塞浪潮,除了反对越南战争等政治原因,还与美国作家亨利·密勒的推崇和宣传密不可分,经过密勒渲染的“欧洲佛”导致成千上万美国青年追随“圣黑塞”,恰如罗伯特·容克为弗克尔·米夏尔斯主编的黑塞文集《良心的政治》所写序言中形容的:“很少有哪一个个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美国的反文化群发现了黑塞,并开展了一场视他为先驱者的运动,这场运动对经历过上千年转折的人类按照另一种目标进行了深思,而且推荐人们去试验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就是一种远远超出日常政治的、幻想的、未来的政治”;加拿大学者乔治·华莱士·费尔德在介绍加拿大的黑塞接受情况时,高度评价第一个发掘出黑塞着作里大量中国思想的华裔学者夏瑞春所做的开拓性工作:“这一重要成绩使黑塞作品具有全新前景,使它远远超出了德国浪漫派的轨迹,提高了它的音调以及地方性局限。”德国批评家、出版家西格弗利德·翁塞尔特则撰文说:“正是由于黑塞的作品不提供解答,不开列药方,正是由于描写了发展历程,才使他的作品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启程去往新的生活领域,去进行新的探索,向着永恒全新的目标。因为就连我们现在的社会也处于一种启程状态,也还在探寻着新的目标”,“希望这种‘生活的召唤’(《玻璃球游戏》中语)对您也始终永无穷尽。”
黑塞一生热爱东方文化,尤其偏爱中国古代思想,从一九一一年开始直至逝世,五十多年未曾中断对中国的论述工作,正如他在一封致读者公开信中所含:“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一种探索的最重要着作,作家努力熔铸世界文化于一炉,以寻求不同文化融和途径,其中尤以涉及中同的内容为最多,全书从头至尾不断写到中国,引言里有“中国语言”、“中国古代圣贤”、《吕氏老秋》和中国古代音乐等,正文里则更进一步,竟然计自己化身为“中国长老”,向主人公传授中文、中国书法和《易经》等,最后,甚至把玻璃球游戏的高峰定位于“中国屋落成庆典”。然而,托马斯·曼却提问道:“难道还会看不见他的出版人和编辑者工作中所表现的世界博爱精神多少带着特殊的德国味道么?”另一个德国学者基尔希霍夫则干脆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却没有中止成为西方人,嗯,甚至是一个许瓦本人。”
是的,仅仅统计和罗列书中比较明显的中国事物,也许还不算太难,译者也曾就此写过若干文章,但是要想完整概括作者融会贯通不同文化后的再创造,却是难而又难的,即使只是剖析其中涉及中国的内容。本书译者局限于知识和能力,虽多次努力尝试,迄未成功,因而这里仅能就个人认识略谈一二。一是书的开头(书名、献词、格言)和全书结尾(克乃西特之死)所呈现的宗教性热烈精神追求;二是黑塞用自己独创的“双极性”视角描述主人公一生历程所展示的“会通和合”观点。
书前献词、格言与书尾死亡图景密切呼应,“死亡”是献词精神的实践:“他必兴旺,我必衰颓”。主人公最终抵达归宿:“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如格言中所述“向着存在和新生的可能性走近一步”。黑塞用“死亡”表达的宗教性精神追求,引起过无数误解,作者曾为此向一位朋友作过专门答复:“一个柏拉图式的梦,它不是一种永恒有效的理想目标,而只是一种使自己和已知世界相对的可能性。”(见《致罗勃特·法西信》)这段话立即让我联想起另一段类似的话,那是马丁·布伯尔在《论道家学说》里的论点:“这种永恒的道是对一切表象存在的否定,它也被称作为无。生非始,死非终,时空中的此在无限无终。生与死不过是‘无见其形是谓天门’的出入口,‘无门者,无有也,圣人藏乎是’。”原来,外国古人柏拉图和中国古人庄子早在几千年前便己有几近相同的精神追求,而黑塞所为则像他谈到自己与浪漫派先辈施雷格尔和诺瓦利斯的关系一样:“我的目标不是改善世界或提高思想,而是继续发扬他们所寻求的东西。”
小说主人公童年时就受到西方古典音乐和谐完美境界的触动而感悟,从此走上一条寻求自身完善的道路,翘首仰望过中国的和世界的无数思想先驱者,历经他对西方和东方无数文化范畴的内心体验后,一次又一次在相对集中发现共同的中心思想,于是一次又一次获得“唤醒”,走上新的阶段,最后为了一个新人的成长,无畏地迎向死亡。小说结局是开放的,老师和学生的对立统一关系表达了黑塞的一种对立面互相依赖的思想。
黑塞式的“双极性”观点是《玻璃球游戏》的重要基本要素,贯穿于主人公的一生。我们中国人一眼便看出黑塞的观点:“一个正确的、真正的真理必然容许被颠倒。凡是真实的事物,其反面也必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条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定极点上对世界所作的短暂观察,而凡是极点无不存在相对极”(源自中国道家自然哲学和《易经》太极图像)。事实也并不尽然,一位前苏联学者卡拉勒斯维里就为:“由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所组成的生活发展链条,是永无尽头的,这就是黑塞的信条,它反映了黑格尔的一个基本观念”,而黑格尔也是小说主人公景仰的先驱者之一。倘若说,十九世纪黑格尔的辩证哲学也许多少得益于他所读过的中国古代思想着作,那么主人公从青年时代就非常崇敬的另一位德国古人,基督教早期僧侣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1687-1752)则肯定没有读过任何中国书籍,然而他提出的综合不同思想使之相辅相成的见解,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之道,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黑塞借主人公之口说:“本格尔所力图达到的并不仅仅是各种学科和领域的并列研究,而是寻求一种有机的相互关系,他已启程探找一种共同的公分母。而这正是玻璃球游戏最基本的观点之一。”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歌德的一句名言:“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对西方、东方古人的梦作过再思考后的产物,他把各种貌似对立的文化打成一片,混成一团,创造出现代人的梦,赋予旧事物以新生命,让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尤其是古老的中国思想在当代西方文化里得到延续和新生,好似架起了一座沟通东西方的魔术桥梁。《玻璃球游戏》无疑是黑塞对德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作出的特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