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信仰的对话
作者:psb
前言
形上学和科学的交互作用,千百年来一直是振奋人心的话题之一。哲学家和神学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耗尽了精力;如果信仰真的是起源于惊奇之感,那么即使是在今天,这样的热情也未丝毫减退,随着时代不断的开展,越来越是澎湃汹涌。这个形上学和科学――或者说是信仰和科学――的冲突,挟着二十世纪科技巨大的成就和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将这个问题的内涵和深度推上了无与伦比的高峰。
我们的确何其有幸,生长在二十世纪: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个人类有能力上天下海、凿开大地、迈过河流、升到太空;是一个人类用自已的智能初次掌握生命的奥秘,有效的增长人口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程度。宛若圣经上所说:『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从生命的奥秘到物质的奥秘:小到原子的影像,大到无远弗届的星云,人类已经有了一套强而有力的方法去说明这些物质的一举一动。
新墨西哥州罗沙拉摩斯上原子闪光的明灭、第一台计算机的问世、登陆月球、复制羊的诞生科技无所不在,也没有人认真想要去对付它,连反对科技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使用科技的产品。而神学,这个曾经是一切哲学中心的学问,似乎越来越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乏人问津。
神学终结了吗?
以往一切信仰中的丰丰富富,是否注定要在二十世纪科技的光辉中黯淡下来;就如发明了飞机大炮,弓箭就注定被放进博物馆:仅供观赏。神学终结了吗?对某些基督徒而言,这是一个日夜啃啮不已的问题。随着世俗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道德礼教纷纷失去了活力,千奇百怪的现象不断出现,『渎神』成了日常性的节目,基督教只成了『众多』宗教中的一支这些基督徒回想过去美好的时光:那是一个神学凌驾一切的年代,教会在地上有能力有权柄的时代,他们想要呼吁社会大众返回自然,回归到他们所想象的乐园。
然而真正的现实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我们对自然的看法无论如何转变:转向多样性、暂时性、复杂性,都再也不可能再转回过去那种基督徒缅怀的时光。在这些基督徒的眼里,那时所有的知识都被神学所含括,所以在知性上不会产生**,也不用费心去选择。然而这种统一究其根底是一个僵死的统一,一种知识的独断论。在强制的统一下所带来的结果不外是扼杀了知识的自发的创造,这种知识型态带到现在所引发的破坏会比建设还要大;科技充沛丰盈的动力不可能被这种企图所阻挡。
但是神学真正的活力也才方兴未艾。
本篇文章是从学理工的基督徒角度出发,着眼于种种自然科学的进展以及这些进展对知识论和信仰的交互作用。以科学的范围之广,一篇文章根本不可能一一论及,一些专有名词也无法详细解说,而论证上也必然不是全然令人满意的。但对踏上这条路的人想必是能够心领神会。本篇文章是写给那些尝试思考、又愿意聆听的人;这条思想之路曾经吸引了无数的人投入,而且还将会继续下去。
没有边界的形上学
为这个纷纷乱乱乱的世界找一个理由,一直是哲学家赋予自己的任务,经院哲学家为思辨的过程绞尽了脑汁。在这里,一切的现象都被带到了充足理由律的要求之下――所有的存在都是有原因的。如果充足理由律的要求不说话,那么一切的思想都不可能,一切的逻辑连贯都不可能,所有的现象就只不过剩下了一团杂多混沌。早期哲学家的最高成就,就是在这团混沌中找出了秩序,用艰苦的思辨去尝试区分出什么是本质的,什么又是附随的;什么是中心的,什么又是边缘的;什么是暂时的,什么又是永恒的。借着种种这样的定义,人的理智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找到了理智自已存在的理由。希腊哲人所投注的心力委实可敬可佩。
然而对这世界的抽丝剥茧的过程却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务。在哲学中,他奇怪的表现在不同的哲学派别对彼此学说的攻击和新学说对旧学说的拒斥上。这些哲学家逐渐觉察出:无论他们用何种方式逼近这个世界,总是有些终极原因是这些思维无法到达的。恰恰好在各种论证中,竟然许许多多重要的问题不约而同的指向这些终极原因;这个包在无穷的迷雾中,没有边界的形上学领域。
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思想激荡后,基督教的兴起适时的填补了这个空隙。藉由神创造世界的主题,终极原因似乎一下子变的秩序井然――各种的价值和现象,在圣经的论述中森然罗列,没有什么是不能用圣经来说明的-至少在他们的看法中是如此。再经由阿奎那的整理和登高一呼,整个的神学形上学架构就此大成,独领风骚达几世纪之久。于是,形上学的问题似乎就只变成了如何更细致的解释圣经的内容--直到牛顿的破天荒的发现将局势整个翻转过来。
认识论的丕变
当牛顿引进了微积分来精巧的解释运动和天体现象时,同时代的人是惊叹的。三个简单的运动方程式加上了数学手法,将最小的单摆和天上月球的运动联系起来了!那么不起眼的方程式,写起来还不到一张纸,Newton,竟然规范了天上地下一切的运动,这个发现还能不惊人吗?他们当中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引进的后果,竟是将他们价值观中心的神学思想打入冷宫。但他们那时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原来有一些现象不用圣经,也可以解释的很好;甚至更好!
牛顿对自然科学的贡献我不拟多所着墨,一般的书上说的太多了。我只强调牛顿的贡献对神学的影响。藉由牛顿的成就,决定论的观念被引进了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数学的手法被引进了对自然世界的规范;数学终于从古代真善美的领域中下凡到『人间』来展现他独特的魅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学与自然科学都是尝试用一种统一的观点去理解他们所看到的现象,只是在牛顿的典范之后,数学的技巧取代了纯粹文字论证的技巧,带进来了使用数学方法后的明晰性,而整个研究自然科学的方向,也在这时候与纯哲学正式分道扬镳。
也许数学方法引进自然科学后的最大魅力是在于:终于有了一个人类梦寐以求、独立于各家各派的理论。每个人的思想喜好或有不同,但是二加二总不能等于五吧?数学带给了自然科学某种难以言喻的融贯性、完备性、和简明性。科学藉由方程式的帮助,终于觉得自已可以玩弄自然于股掌之间。
当然,方程式本身不是真理。但是方程式所带给人们的理解是真理,这似乎变成了这个世界不容置疑的法则。穿过方程式表面,直入内部的奥秘,整个的自然界可以被人类所能理解的法则写下来。各个不同流派和和各种方法的所追求对知识最高的认识和掌握,在数学的柏拉图天空中,终于集其大成。
异化的自然
只是在牛顿的理论中,却未曾对人类的自由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当然了,那时的科学家们欢欣的试验新的典范,根本不会有人去烦恼这个问题拉普拉斯甚至说:只要给他所有粒子的位置和运动,他可以算出这个宇宙过去未来所有的状态。有一次拿破仑问拉普拉斯,在他的理论中上帝占什么样的位置?拉普拉斯回答:『陛下,我不需要这样的假设。』
狂妄吗?或许。这是一个科学家在他那个时代,在地上的君王面前毕恭毕敬的否认天上的君王。也许在他对拿破仑谦卑的同时,他也暗暗意识到其实并不是每件事都在他掌握中的。但相对于他所受到的自然科学熏陶,这并不奇怪。牛顿的方程是决定论的――不只是在方法上的,更是在形上学领域的;一个粒子的运动唯一只决定于他所受到的力和初始条件,除此之外,别无其它。(这样的精神也延续到现在:如果有人的论文宣称某种自然现象是由于某位『上师』或『逝去的亲人』所引发,期刊的编辑委员大概是劝他参加『鬼话连篇』,并且客气的将稿原封送回。)不管后来的牛顿体系又加了多少令人目眩的数学方法观念和技巧,不管由拉格兰吉和汉米尔顿所引进的运算体系和微分流形是如何的丰富华丽,逻辑加上数学毕竟不能推出牛顿的前题所不涵的东西――人类的自由意志。
很显然的,如果牛顿的决定论是正确的,那么人们对自由的看法就全部是谎言,因为连那个自以为是自由的念头都只不过是被决定的。这对黑格尔的哲学也是个巧妙的讽刺:并不存在什么神秘的世界精神辩证的发展,只存在牛顿相空间中一条早已决定好的轨迹,一条规规矩矩的世界线。而在这种世界中,自然科学所剩下的工作,除了『玩弄小数点以下的几位数』,又还能剩下什么呢?
科学的革命
随着牛顿典范的完善和渐渐精确,这个体系逐渐成熟长大到变的无所不包,世界最深入的奥秘呼之欲出。十九世纪末叶吧,开始有人抱怨牛顿实在太幸运,把所有的物理定律发现完了;接着一九○○年,克尔文爵士乐观的宣称所有的物理只剩下两个实验的结果还未解决,但『只是弹指间事』。任何其它学科对物理的质疑都被反驳的七荤八素。物理学家纷纷转行,觉得这们学科可能已经没有什么进展,古典物理似乎再无抗手,即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但是且慢!那两个实验呢?当然了,这就是近代物理史上鼎鼎大名的『黑体辐射问题』和『迈克生、莫利实验问题』。这两个实验的后果,一个产生了量子力学的前身,一个导致了相对论的产生。这两个『覆盖在物理学上的云彩』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成了摇撼古典物理根基的狂风。从那之后算起不到三十年间,牛顿的物理成了古典物理学,退出了物理研究的核心,代之而起的是近代物理上两大无可匹敌的高峰-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这是倚天剑和屠龙刀的故事,毕竟能够抵挡古典物理学活力的,也尽尽只有近代物理学的锋锐。
一开始物理学家并不见得都是甘心乐意的相信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更别提一般大众了。这两门学科的中心观念是如此的远离日常直觉,用以理解和说明的工具是一般人更无法消受的数学技巧,(上帝是数学家?)以致到现在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能弄懂这两门学科,数学的艰涩使许多人望之怯步。奇怪了,到底是什么先验的理由让人要弄懂自然非靠数学不可?这可能是许多人理直气壮不去了解近代物理的理由。但是即使是那些已经掌握了数学工具的物理本科系的人而言,这些观念,当初也足够将他们弄的晕头转向而有余了。
在古典物理的体系中,观察者不假思索的假定有一个客观实在的物理世界和绝对时间。时间和空间是先验的,是自明的。康德花了六十年时间证明时空的先验性和人认识能力的关联。在古典物理看来,没有这些假定所有的推导就不能继续下去,而人如果测量不精确,那是技术上的问题,和这些假设无关。测量和观察都是和光有关的,如果光不是无穷快,你如何去定义一个远处地方的『同时性』呢?相对论所展开的思考,开始了对古典物理学的『绝对时间』观念开始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这为本世纪天才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所完成。相对论完全否定宇宙间有一个绝对坐标系的可能,在坐标系与坐标系之间只有光速是常数。但是相对论骨子里还是决定论的,是承认客观实在的。这个客观实在即使是以不同的语言在讲述和定义,也仍然是不受观察所影响的。
然而量子物理的开始,正式对所谓『客观存在』的可能性开始最严格的质疑。测量的精度有没有限制?如果有,假定一个我们事实上不可能观察到的物理结论(比如说一个无穷精确的初始条件)有意义吗?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海森堡,结论是:没有意义。观察的动作事实上已经改变了系统。按照量子物理,态向量的缩减一定和观察者观察的动作有关。如此一来,只剩下了被观察者和观察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有意义。比较起来,量子力学引发的是一场深刻的多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之中,不只是物质现象,连观察者的意识-人类最深的神秘-也被包括进来了。
物理的对象受到观察者所改变?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爱因斯坦至死都不肯接受物理对象不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古典物理所树立的客观知识论体系是如此的深入人心,而他的后辈――近代物理竟然又重回主观的怀抱。但常识宣布为废话的事情,在微观世界里偏偏不管用――而且还是每次都不管用。即使有些科学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当从理论一直推出奇奇怪怪的现象,而实验跟在一直跟在后面证实所言不虚时,他们又能如何?就像许多人搞不清相对论是如何将质量和能量等同在一起的,但是当广岛和长崎上冒出了史无前例的火花,他们也只有乖乖承认是自已不行,不是别人不对了。
曙光的明灭
『比较起来』,海森堡说:『本世纪的物理学家对待神学家的态度,比起上一世纪,是好的多了。』在客观性的神话粉碎之后,科学家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最终也是抱持着某种形上学的理念。爱因斯坦也谈到:「最终是理论决定什么是有意义的和可观察的」,虽然他相信的仍是斯宾诺莎的上帝;对哲学而言,这样的论调绝不会是不熟悉的――又是知识论的论证。理智的探索终于又回到了原点――但这次是以一种更深入的方式转回的,当初由牛顿代表的古典物理岔出去的方**,如今又被硬生生的逼回到了知识论的神秘面前。
量子物理的出现使存在重新成为问题,使真理重新成为问题,使『知道』重新成为问题。如果说创世纪让科学家觉得荒谬,那因应态向量缩减产生出来的多世界理论简直是让人笑破肚皮,而波姆的隐变量理论又一直得不到证实。(也许去先发展知识论上的测不准原理还比较快一点)而科学家无奈将很早很早以前形而上学家所思考的东西又重新捡拾起来思考了。(这有点像是科学辛苦的爬上知识的顶峰后,赫然发现:上面早已挤满了形而上学家!)
然而这并不是意味着物理学家开始向哲学家求助,本世纪初期那些物理学家鬼才般的物理直觉,不是任何哲学家和神学家所能逼近的了的。我们仍然看到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相互攻击的例子。(其中最著名的也许就是费曼,他连在经典教科书中都不忘损一下哲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一旦跨过了专业的领域是显的如此的无能,以致专业的哲学家常常是糟糕的物理学家。一九二二年在巴黎哲学会上发生了决定性的一幕,柏格森试图从哲学的观点捍卫时间的多重性原因,爱因斯坦答的很干脆:他拒绝所谓『哲学家的时间』,生活经验救不了被科学否定了的东西。而温伯格,在听到有别的科学家因为证明有上帝存在而得到一百万美元时,抬头一笑,阴森森的,说:『我倒想问问有没有学术机构愿意提供一百万美金给证明没有上帝存在的人。』
详细说明这个物质世界存在的方式,本来就是物理学家的任务,用他们的规则和他们斗法,无异是找迈可乔丹打篮球;物理已经达到的内涵绝不是一蹴可几的,在这个范围内他们也是无可匹敌的。只是他们慢慢的觉察出:无论他们怎么进行计算,总是有一些东西不断的溢出他们的算式之外;那些在计算的同时被他们排除在外的现象也许是物理不愿处理的,但绝不会是不重要的;生命不能被计算,正义不能被计算,爱情不能被计算,价值不能被计算。即使今天物理发展到顶点吧,比方说终于有天才物理学家将所有的理论用弦论统一起来了,我们还是可以问问:那又怎样?能够统一说明所有物理现象的最终理论有能耐说明一切的生命现象吗?如果不,他又凭什么自称是最终理论?
物理上的最终理论统一的只能是物理上的现象,他无法含盖人文的部份,就如他无法计算出自身的由来一样。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所有的价值观全部爆发出来了。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和一个无血无泪的世界,会违反那一个自然定律呢?一个贪官污吏当道,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世界,不也是很『符合』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吗?近代物理的世界再深遂迷人,曼德布洛特集合再富丽堂皇,对人们的苦难能有一丝一毫的响应吗?多的是有人打个科学的名号行杀人的事实,拿着达尔文和马克斯主义的鸡毛当令箭。如果生物和历史演化的『铁则』应用在社会上,那我要问:消灭『不良品种』何罪之有?不过就是替『天』行道。这个『天』不过问谁『有资格』判断谁是『不良品种』,他只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希特勒何罪之有?**东何罪之有?替『天』行道何罪之有?
当物理学家一跨入价值的领域,他也成为了糟糕的哲学家。也许近代科学真的满足了人们在理知上某些方面极其精巧的需要,但是在其它方面他甚至显得更无能,而且就因为『科学』的名号是如此的蛊惑人心,他所引起的破坏力更是威力惊人。如果历史上自然科学曾指出了神学不能达到的界限而沾沾自喜,逼神学交出知识的领域,那今天指出了自然科学无力处理的对象时,自然科学又该如何呢?
科学终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