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
曾经非常喜欢尼采,当然也包括他的那句名言:“上帝死了”。曾经着迷他的《悲剧的诞生》,〈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曾经喜欢他诗一样的哲学和充满哲理的诗,喜欢他对永恒精神的渴望和对世俗的厌恶,甚至觉得他最终的精神**都是那样的诗意和水到渠成。如此高贵的灵魂身陷如此污浊的尘世,怎么能不疯?
信主之后不同了。首先不能够容忍的是这句名言,我们自有永有的上帝什么会死呢?然后进入反思,他为什么会疯呢?
尼采1844年10月15日生于德国东部一个村庄,父亲是牧师,祖父撰写神学著作,外祖父也是牧师,基督教世家。他本人20岁进入波恩大学,学习古典语言学和神学。
都知道尼采是哲学家,但其实他还是音乐家,创作过不少歌曲,包括圣歌。
尼采天性敏感而孤独,在孤独中与神相伴。他写道:从童年起,我就寻求孤独,喜欢躲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在大自然的殿堂里,我找到了最真实的快乐。一场暴雨往往给我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满天响雷和闪电更增添了我对上帝的敬畏。
一个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和家庭的孩子,不信上帝是奇怪的事情。他的第一首歌曲就是在听到弥赛亚的合唱〈哈利路亚〉后大受感动写出来的。他对音乐的酷爱也让我把他当成知音。他说:“没有音乐的生活简直是一个错误,一种苦难,一次流放。”
但是他却没有与神和好,尼采的悲剧就在于,生在神的家中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与神相见,总是擦肩而过,总是遥遥相望。
是的,他从来没有能够真正地认识上帝。但是他的血液里面又流淌着上帝的元素,头脑中又蕴涵着上帝的细胞。他试图离开上帝,实际上是试图离开支撑自己生命的骨架;他喊出“上帝死了”,实际上是他自己的灵魂死了,是他心中的“上帝死了”。
一个从来没有把自己完全地交托给神的人,却又指望获得神的拯救,希望破灭后,又把灵魂的不能得救归罪于上帝,这就是尼采悲剧的根源。“上帝死了”,不过是一个悖逆的心灵绝望的呼喊。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背离,背离,直至**。他的精神**是必然的。
得出这个结论真的是很不得以。因为尼采是我崇拜了很久的偶像。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比如对音乐诗歌的热爱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苦苦寻找。
有多少人是需要寻找生命意义的?环顾四周,我以为实在不多。当你把世俗的名利都挡在意义之外以后,你就必须寻找了,但是又有几人能找着?
天才的尼采从20岁起就开始寻找了,但是他没有找到上帝,却找到了叔本华。他在旧书摊上与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相遇,被深深地震撼了。
叔本华也曾经震动过我,尤其是他的“钟摆理论”(我的命名):意志就是一种生命冲动,这种冲动产生欲望,人为了满足这个欲望拼命奋斗,但是欲望满足之后又陷入无聊。生命就是在这种欲望和无聊之间摆来摆去(大意如此,原话记不清了)。叔本华认为:生命在本质上就是无聊和痛苦。
这些话击中了尼采,他觉得说得简直太对了,他把叔本华的话当成了圣经,把他当成了上帝,在服兵役打仗时,面对炮火,他竟然喊出了“叔本华保佑”。
应该说并不是叔本华让尼采否定上帝的,而是尼采首先否定了上帝,然后才遇见叔本华的。
尼采认为基督教是用“来世”赋予人生意义,也就是用彼岸世界否定现实世界,他认为这是悲观主义的,他需要找到现实中的上帝而不是来世的上帝。
如同我们许多人一样,要的是今天而不是永恒。由于上帝不能给我们理想的今天那我们就不相信会有幸福的明天,继而不相信上帝。如此聪明的尼采竟然也落入这个世俗的思维泥潭,而且始终未能走出来。
科学迅速发展的19世纪,欧洲确实兴起了一股否定上帝的浪潮,尼采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尼采对科学是不屑的,他认为科学只注重知识,不关注灵魂,在科学中同样找不到生命的寄托。对基督教和科学的双重拒绝,使尼采陷入恍惚,叔本华的哲学正好迎合了他的这种心态。
可是尼采并不甘心于叔本华的厌世哲学,他在先吸收再批判了叔本华之后,决定要自己“创造出一种生命意义来”。尼采的哲学体系就此产生。
1869年尼采大学毕业,成为年轻的语言学教授,本来,他是可以有一个很辉煌的未来的,24岁就成为教授,而且是个语惊四座的学者型教授,走进了上流社会。但是,与所有的人不同的是,他是尼采,一个始终在寻找生命终极意义的尼采。对于世俗的功名利禄他不感兴趣。
“我离开了学者们的研究室,而且砰然关上了我身后的门。”
他就这样在痛苦中继续分娩自己的思想,继续寻找他的意义。
后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意义,这就是艺术。他认为印度的“出世”和罗马人的极端世俗都是不可取的,只有希腊人的艺术才是正道。艺术是生命的自救。“艺术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生命的兴奋剂”。“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永远有充足理由的”。尼采建立起了他的“艺术形而上学”,也就是他命名的“酒神精神”。
在艺术世界中,尼采体会到:一方面,我们是世界原始艺术家的作品,我们的最高尊严就在艺术作品的价值中;另一方面,在酒神的陶醉中我们与存在相沟通,仿佛我们自己变成了原始艺术家,感觉到了永恒的快乐。
这就是尼采,他心中的上帝死了,人生没有了永恒的背景,没有了神圣的意义,没有了终极的目标,怎么办呢?自己创造一个上帝,或者,自己来作上帝。为此,尼采还创造出了一个“超人”。这个让无数年轻人着迷的超人概念,还是为了解决“意义”问题。他想让“超人”为他实现永恒的终极目标。
尼采再次失败了,任何超人也不可能超越上帝的意志。他始终没有明白和相信,人是上帝造的,终极目标只能到造物主那里去找,而不是自己创造。
接着,他又怀着恐怖的心情,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思想。“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
达到永恒的途径有两个:不死或轮回。
尼采最终将这两个途径都否定了。
如果说死亡剥夺了生命的价值,不死却剥夺了生命的魅力,谁受得了不断地重复无聊地轮回。生命正是因为要失去才变得有意义。尼采的“轮回”思想,断送了他苦苦追求的意义。
尼采陷入了极端的孤独痛苦中,他一次次地呼唤:“我需要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现在再也没有人爱我了,我如何还能爱这生命?”“在那种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想要拥抱随便哪个人。”
可怜的尼采,他为什么就不能明白,他的孤独不是因为离开了哪个人,而是因为离开了神。他怎么就不能去尝试一下与神相拥相抱的幸福感觉呢?怎么就不能明白,一个心中无神的人将会陷入多么痛苦危险的境地呢?
我常常想,如果这个天才能够皈依上帝,神的国度里又会增加许多迷人的艺术,而我,总有一天会与他相见的。
在漂流四方的日子里,他写了许多绝望的诗歌,〈漂流者〉〈孤独〉〈漂泊者和他的影子〉〈最孤独者〉……
“像一缕青烟
把寒冷的天空寻求”
“忧郁的心啊,你为何不肯安息
是什么刺的你双脚流血地奔逃
你究竟期待着什么?”
尼采终于明白,思想是不能制造出来的,意义更不是人可以制造出来的,离开了上帝,人注定会陷入无意义中而无法自拔。他彻底绝望了。1888年底,尼采疯了。从此,他再也不用寻找意义了,再也不用痛苦了。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不能不提,在他疯了之后,写给朋友的信中署名是“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和朋友见面时又唱又跳地告诉他们:我是死了的上帝的继承人。
这个宣布“上帝死了”的人,到死也没有能够摆脱上帝情结。
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上帝啊,你创造尼采这个疯子,是为了告诉我们什么呢?
尼采死了,上帝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