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跟玛丽和格蕾丝讲了这个计划,想听听她们的意见。玛丽点头同意,她一向都这样的,你也分不清到底是出于真正的谦卑,还是她自然的反应。格蕾丝呢,虽然没有直说,但看得出来,她并不高兴。昨天和李小姐的谈话还一直萦绕在耳际,挥之难去。可是这番谈话并没有让她谦卑下来,没有让她心里觉得需要倚靠上帝。她看见了一些自己的罪疚与无助,却反而激起了内心的骄傲与慌忙的抵挡。难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吗?难道**自己就会跟最差劲的罪犯一样坏吗?她无论如何不肯低头。然而在内心的隐秘处,她却无法辩驳,忧愁、沮丧、惶惑不安缠绕着她。虽然试了各种方法,却怎么也无法脱身。硬心的骄傲使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不对劲的原因,即使是李小姐,她也躲得远远的。好几天了,李小姐想跟她谈谈,但都没有谈成。有时她也想与人谈天,正当心里兴奋着,哀伤却莫名地袭来。如《圣经》所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她从来未曾学过,将自己的思想、言语、行为带到光中,被这光察验,使其中的恶被显出来。悖逆的心尽管愤愤难平,但那位总是将善从恶中分别出来的上帝却定意要引领这颗叛逆的心,带她到一个地步,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罪,让她意识到对上帝的需要,不但看到并且不再逃避。
日子一天天过去,格蕾丝还在与心中的折磨交战,越努力越甩不脱,心里也越苦。她打定了主意,闭眼不看真相,越这样,愁闷就越发加增,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大。一阵阵地烦躁,有时静默,有时不安,有时又兴奋过度,当真变化无常,把李小姐弄得异常紧张。格蕾丝稍一不留神,就和玛丽或艾琳吵起来了,两人也受不了了,处处躲着她。“这是怎么了?格蕾丝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这么让人头疼过!”家里人都说。这样子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星期,一到星期日,格蕾丝总要找点儿借口,躲得远远的,不上《圣经》课,连玛丽和艾琳看来也是兴趣不大。这不,第三个星期日了,格蕾丝又推说头疼,扭身走了。李小姐心里真是万分难过,“可是,”她默默地跟自己说,“我不要放弃,怀疑和惧怕也没有用。我又怎么知道种子不会长起来呢?早上撒种,晚上也不要歇你的手啊!”
“哇,好漂亮啊!”小艾琳叫起来。这是几天之后的事了,格蕾丝刚刚散步回来,桌上多了个精巧的小盒子,螺钿做的外面,薄得几乎透明,上面还有精雕细刻的花纹。“哪儿来的,格蕾丝?这是做什么用的?”她不停地问,想拿过来仔细看两眼。
“妈妈刚给我买的。嘿!你别碰它,艾琳,听见没有!别掉到地上摔坏了!”
“噢,没事,不会摔坏的。让我看一眼嘛!”艾琳伸长了胳膊要抢,格蕾丝攥住不肯放手,举得老高。一回身说句话的工夫,艾琳瞅准了机会,突然跳起来一抓,可惜手一滑,没拿稳,小盒子“咣当掉”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格蕾丝简直气蒙了,艾琳竟然这么抢我的东西!她想也不想,就抓住她的胳膊发疯似的摇,然后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艾琳噔噔噔地倒退几步,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头重重地撞到桃木脚凳的尖角上,立时晕了过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噢,天哪!我干了什么!她死了,她死了!”格蕾丝情不自禁地尖声叫道。李小姐冲过去抱起艾琳,格蕾丝几乎看都不敢看,惊骇恐惧击中了她的心:“噢,她死了!她死了!我杀了她!”
“冷静,冷静点!好格蕾丝,”李小姐虽然也吓坏了,脸色发白,可仍然尽力保持镇静,“我希望———我想她只是晕过去了,拉铃叫佣人,快去拿点儿水来!”
格蕾丝想照做,可两腿发软,一步都动不了,只是双手紧拧在一起,眼神散乱地呆望着艾琳毫无血色的小脸。玛丽还算冷静,拼命拉铃,佣人们跑了来,七手八脚地将艾琳抱回了房里,放在床上躺下。只一会儿工夫,还没来得及告诉雷蒙德太太,艾琳就已经醒过来了。
艾琳被抱回房间去了,每个人都跟着过去忙上忙下,只剩下格蕾丝仍旧留在原地没动,恐惧使她气力尽失。那一刻,她真的以为小艾琳死了,双手捂住脸,跪在地上,不能说话,不能思想,也哭不出来,惊骇绝望已经穿透了她。好灰暗,看不到光亮,又苦又涩的战栗一波又一波袭来,心里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啊,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可是,噢,我会去哪儿呢?我将变成什么呢?我会忘掉这一切吗?忘掉我做过的事?”
“没事的,格蕾丝,她好点儿了,醒过来了!”李小姐跑回来,要告诉她这个消息。眼前的格蕾丝一脸痛苦迷惘,她的心禁不住疼起来了,“有可能她伤得并不是很重。”
“我怎么会……”格蕾丝想说话,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又喜又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小姐倒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或许可以缓解一下心中的愁苦。她再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拉过格蕾丝的手,温柔地握住。
医生检查后,说艾琳的伤势并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严重,也许过两三天就没事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格蕾丝却怎么也缓不过神来了。她恐怕一生都忘不了这件事了,想起来就钻心地痛,穿肠入肺似的。
尽管全家上上下下都清楚这次意外是怎么引起的,却没有一个人责备格蕾丝半句。大家都觉得她心里已经被折磨得很惨了,就不愿再讲重话了。格蕾丝的心在这样的怜恤当中,渐渐地渐渐地也柔软下来。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尽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艾琳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并无大碍,但她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看看艾琳。直到艾琳自己叫人传过话来要她过去,她才终于提起一口气,进了艾琳的房间。
“好姐姐,妈妈说你弄伤了我很难过。可我想告诉你,我一点儿没生你的气呀。”艾琳这样说。格蕾丝向前欠一欠身,颤抖的嘴唇印在艾琳的颊上。
“原谅我,妹妹!求你说原谅我,否则我便永无宁日了!”
“我真的没生你的气,如果不是我抢你的小盒子,你就不会推我了。对不起,我摔碎了它,姐姐。”
“别再提了,真的没什么。再说,以前我不也总是对你很凶、很不好吗?”
“别说了,格蕾丝,”妈妈在一旁也劝她,“再说下去你自己会更难过,也会打搅艾琳。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被心中的愁苦压得太重,格蕾丝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双膝跪倒在地上,想感谢上帝,没让艾琳受更重的伤,也想求他宽恕自己的怒气。几次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头一回,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这么坏的人。然而并不是今天发生的事在心中定了她的罪,而是想起了几星期前和李小姐的那次谈话,每个字都想起来。终于,再也忍不住,她绝望地喊出来:“你是对的,李小姐!我的心真是很坏的,简直坏透了!可我,可我,怎么才能得到宽恕呢?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到一颗新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