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卜的马刚跑开不久,马兵就蜂拥而过。田卜和仆人跳上藏着的那匹马,沿着河边行进。那匹棕色的大马吃力地喘着气,像是在抗议背上驮了两个人,但它还是勉强维持了稳步前行。拉萨河的湍流在花岗岩的两岸之间奔腾着,他们从一处很少人经过的浅摊涉过去。
在拉萨以西几英里的地方,他们又过到拉萨河的这一边,因为河道从那里转向南流去。道路在这里分岔,一条路往南直通印度,一条路向前翻过念青唐古拉山脉,通往荒芜的羌塘高原。他们选择了北路,又很快离开了大道而走上一条小径,沿着水花激荡的山涧上到一个峡谷。陡峭的岩壁不断把他们逼近急流,于是他们放松缰绳,听任马沿着小径往前去。
第二天下午,两人发现小径偏离了溪边,直上到一个积雪的山口。马奋力地往上爬着,但它的蹄被刚落下的雪块胶住,难以再照常前行,仆人只好下马,在后头挣扎地前进。
他们沿着山路上爬,风势越发强劲。抵达山口时,强风迫使他们不得不去到一处裸露的岩石后面暂避。田卜揣着双脚,试图恢复血液畅通。即使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忘记向羌塘的诸神表示心意,毕竟他现在闯入他们的领地中了。他弯下腰,摸索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就拾起来丢向山口处那由众多许愿者堆积起来的石堆。他一面掷石,一面呼求诸神在一路上保护他们,败坏他们的仇敌。这时强风已演变成暴风雪,两人最后再向神呼唤,同时向风顶礼,然后艰难地推进。
两个人在路上遥遥呼应,颠踯前行。这时卓尼唯一的回答,就是喃喃地哼着传统的谚语,那是用来歌颂行进中的马的:
“千拉米吉那打欧们,杜拉米巴那米们。”
“不能驮上山者非好马,不能走下山者非好汉。”
小径渐趋平坦,两个逃民来到一个向西伸展的大高原边缘。在夏天,这里覆盖着短而茂密的青草,牧民们驱赶他们的羊和牦牛到这里放牧,野驴遍谷嚎叫,人们也不打扰它们。然而,现在这晚冬时节,厚厚的雪覆盖着这片牧区,牧民都移到较低的山谷过冬了很难在这山头见得到牧民。
“主人,我们必须找个隐蔽的地方过夜。”卓尼催促着:“今天晚上我们不可能走远。您骑上马,让它自己走。靠着神明的帮助,我们会很快找到的。”
他们在黑暗中颠簸,攀过岩石,滑过冰雪,最后马儿竖起耳朵低鸣,转离小径进到一个溪谷,那里确实较能躲避风雪。两人起初害怕闯入了一个隐藏的宿营地,他们留心听是否有人声,但只听得狂风怒号。
“卓尼,点起火来。这附近可能有地方可以过夜。”田卜下马,抖一抖袍上的雪。卓尼从宽阔的袍内抽出一把干草,又敲击火石,让火星点燃干草,再小心地吹它,终于引着了闪动的火焰。他一面保护火焰不被风吹熄,一面把草高举过头。在火焰没熄灭之前,他看见山谷的那一边有一个小洞。田卜这时候已从鞍后抽出一根松树枝,并开始用刀把它削成一段段,将小枝点燃以保存火种。他们借闪烁的火光找到了一堆牦牛粪来燃烧。在可爱的火焰前暖和冻僵了的身体,那感觉真是美好。
卓尼从袋中拿出一个小壶,用它来烧沏浓郁的酥油茶。似乎再没有琼浆比他们当晚在冰冷的羌塘所喝的更甘美了。他们又拿出炒青稞,用煮沸的茶拌糌粑,饱餐了一顿。
“对,不过那是障眼法,堪琼会转向西边,沿着雅鲁藏布江走向扎什伦布,他会走朝圣路上边的一条很少人走的小径。”
“现在我们怎么找到他们?卓尼想要知道:有什么办法穿过这个荒野?我听说恶魔在冬天会在这些山上咆哮。”
两个人的汗毛竖起,都向火光靠拢。田卜向火光凝视了一会儿,回答说:
“我们还有机会找到牧民的帐棚。有的牧民整个冬天好几个月时间都在山洞里。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向导和一对好的牦牛,我们还可以过到我们家人那里。如果不能的话……”他耸了耸肩:“上马,我们钻到洞里过夜,尽量休息一下。”
黎明的微光对两个逃民真是好信息,他们一夜在寒冷中打盹度过。
“卓尼,你有没有东西喂马?”
“那就不只是马了。”田卜怀疑他们是否真可望逃出荒芜的羌塘。
他们很快又上路了。但他们经常轮流下来走在马后边。往西看,他们眼界所能及之处尽是从跟前延伸过去的白色旷野,没有一点人居住的痕迹。但终于在他们左边极远之处,他们在晨光中看见一缕青烟缈缈升起。
“瞧,主人,那儿有火。”
“对,卓尼,不过我们怎么过到那个山谷?”
“我想这条路会拐向那边。我们到前面的山口就看得出来了。”
他们踹着步子走着,这时田卜开始担心他的妻子和车队了。他们能不能在搜捕队找到他们以前就抵达山区呢?他还能不能见到他们呢?这全在神明的手里,该来的就会来,没有人能改变。每个人只能依从他星座中所注定的命运。他的母亲岂不是告诉过他在他出生时所见的恶兆吗?一只乌鸦把一只初生牛犊的眼啄瞎了,日落时又分外地血红。“不吉利。”老啦嘛看着他的星座图喃喃地说:“这孩子会遭遇灾祸。”
“对了,”田卜静静地想:“灾祸真的来了,而且这么苦!”
最后,两个逃民吃力地来到一个隐蔽山谷中的牧民帐棚旁。牧民把帐棚扎在一处陡崖下,岩壁上还有几个浅穴,可以容动物栖息。帐棚是用牦牛毛织的,其上含丰富的天然油质,防水性能良好。
两个人知道牧民会怀疑陌生人,只有盗贼和逃犯会冒险在冬天进到羌塘。一只长毛山狗跑过来盯着他们,向他们狂吠;但一个牧民踢它一脚,费劲地把它制住。
“我们是香客,走迷了路,”田卜说:“我们能在你们这儿休息一阵子吗?”
牧民盘问了一会儿,认定两个人不会害他们,就招手叫他们进去。两人进了主帐棚,田卜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卡垫上,前面是用牦牛粪燃着的火,他伸出舌头向老人表示敬意。帐棚的四周围用牦牛粪堆了一圈约三尺高的墙,既可以挡风,又是伸手可得的燃料,构思堪称巧妙。
先是一番冗长的客套,加上多轮酥油茶相敬,他们终于谈到正经事。
“你说你们是香客?”老牧民停下来,大口啜着茶,看着他的客人:“可是香客不会走这条路,而且你们的马看来很娇嫩,在我看你们更像是政府官员。”
田卜心想自己一定装得不够像,现在一定要小心了。他躬身向前,向老牧民发微声以示敬佩。
老人看来还是怀疑,不过,他看见这位政府官员不像一般贵族旅行时所做的,向人强行索要牲畜乌拉和食物,也就同意了。虽然路途艰难,他还是派了向导带他们翻过山岭。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带了四只牦牛用来驮物和骑乘,田卜的马则留给牧民作为代价的一部分,从此他们遇到高山时就很难克服了。尽管如此,田卜还是很有信心。他给卓尼打气说:“就是这样,我们还能成功!”
堪琼急于想知道拉萨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敢问路过的牧民。他去到扎什伦布正北的约定地点需要三个礼拜的时间,车队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行,那时天气正严寒;而到了上午,太阳光经由大片雪地的反射,又将山谷变成火炉。刚过午后,天色又骤暗,乌云满布,夹杂着阵阵冰雹雨雪。即使天气好,笨重的牦牛每天也只能走几英里路,但他们总算是慢慢向约定地点推进了。
在一处偏僻的山谷中,田卜正与他妻子和仆人们坐在一起,叙述拉萨所发生的事。从他逃离那城至今真的只有一个月吗?在羌塘的那段历程真像是持续到永恒的梦魇。当他笨重的牦牛颟跚地爬上最后一个山口,他看见他的妻子和车队正在那里等他时,他心中是多么地快慰!现在他希望能安家在扎什伦布,他已经奔波够了。
小径从这里直下河边,旅人须乘牦牛皮筏经水路行进。无数商人和香客乘筏前往日喀则,那里有扎什伦布寺其中有金顶和大佛像,与拉萨的寺庙等量齐名,香客无不把它视为西藏的圣地。
“他们还在不断地谈至尊去世的事,事实上法事还要再作三十天,一直到他们把他的遗体处理好了放到佛塔里。”
“他们找到凶手了没有?”
“神谕指示凶手是田卜格干,他是噶厦的主要成员之一,可是他在他们还没抓到他之前就逃离拉萨了。几百个士兵都在找他,当局用一千银元悬赏他的头。”商人凑近堪琼的耳,小声地说:“有人传说他就在这一带,想要试着进城。所以现在到处都布置了士兵。我真希望抓住那个坏蛋。一千银元……那真是走运了!”
堪琼听得够多了,车队正身历险境,必须立刻离开那地区。但他们到哪儿去才找得到平安呢?全境都密切关注他们的逃跑。很多人认为格干和鬼结了盟,鬼帮助他安全逃走。堪琼觉得唯一的希望就只有退到山区,沿着拉可藏布江往西走。如果他们能抵达喀什米尔,就安全了。
田卜听了这个消息,担心自己能否经得起更多的旅程,也许他们应该先休息几天再动身。但休息的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主人,快来!”一个仆人焦急地俯视山谷,伸手朝下指着:“看,一队骑兵!”
可不是?士兵们全副武装,疾速前进,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可以掳获格干的车队。
“快!拔营!卓尼,你照管羊和一半牦牛,沿着山脊往西走;堪琼,你带牛向北走回羌塘。没有牦牛在,牛可以走得快一点。我会带车队其他的人马向东北走。如果我们被包围,我们一定要战斗到底!”
车队散开进入山区时,他们能听见士兵们的呼啸。士兵们正吆喝他们的马快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