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令人纪念的星期,至今仍可留做我“最糟一周”的“候选”。这一星期中,我们忙于诊治两个年轻妇女的怪病,病情异常而且令人惊恐地加剧。两种病都诊断不出原因,从来没遇见这种令人困惑绞尽脑汁的怪病。
更难过的是:这两个女郎都是我们教会的姐妹,至友和至爱的人。一个是尼泊尔难得的年轻女基督徒,另一个是我们医院的基督徒护士。这两位现正在我们眼皮底下病入膏肓,我们身为医护人员,却对之束手无策,连病因都找不出端倪。这样的病人有一个就够呛,而竟祸不单行,来了两个!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种厉害的流感侵袭了我们医院一半的人员,剩下那一半的大部分人不是也快传上流感,就是刚从流感痊愈。看护人员只有三分之一能工作,医院几乎处于“解体”状态。
这一周我们日常的门诊也特别忙,不仅有流感病人,还有一大批内科及外科的复杂问题。住院的就有五十个病人,病床不够,有的只好躺在走廊的草席上。但“重头戏”还是上述那两个得怪病的女郎。
两位女郎都是本周初病倒的,那位护士最初似乎害的流感,但病情恶化,高烧、全身剧痛,接着逐渐昏迷。我们千方百计诊治仍不得要领,就决定送她搭乘星期六的班机去加德满都(尼泊尔首都),现在离星期六还得三天。我们担心她能否再存活三天,能否熬过坐抬椅去简易机场的四小时旅程。我们没法与加德满都的医生和教会联系,也没法与她的家人联系,那时我们所在地区尚无公路和电报。
那位基督徒女郎,二十岁,名叫玛雅(Maya),出身于显贵的印度教家庭。她有两个特点:第一,她高中毕业,在山区一个女子有此学历,颇为罕见;第二,她是一个基督徒,是我们地区一百万人中的几十个基督徒之一。在当时,在全尼泊尔,在高中毕业的女子中,能是基督徒的不会超过三到四个。玛雅人缘很好,不管是基督徒还是印度**都敬爱她,她的生活是尼泊尔女子所追求的典范。
玛雅住院初期也被当作流感病人,但也不断恶化。
到星期五,我们对两位女郎的焦虑达到顶点。我们忙于为去加德满都的护士病人作准备:书写病情材料的信,找抬她的轿夫,准备要携带的药品包括静脉注射液和要携带的个人用品。护士长要陪送她从机场去加德满都。我们祈祷:第二天天气晴朗,来的飞机能着陆,以免在简易机场过夜。因为在那里过夜,条件不好,即使健康的人都难熬,更不消说一个重病的人。
就在星期五这天,玛雅的病情突然加剧。偏偏那天早晨,我要做两个外科手术,而我的同事海仑.赫斯顿要应付异常多的门诊病人。大约中午时分,海仑突然把我叫出手术室去看视玛雅,她几乎停止呼吸。她不能呼吸,抖动得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我们想起前一夜她曾有一次这样的发作,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误以为这只是由于她对病的过虑所致。而这一次发作,病人完全昏迷过去,类似一种似是而非的呼吸麻痹。由于她已经濒临死亡,我们已来不及深思熟虑。几分钟后,玛雅挣扎减弱,昏死过去。
当前迫切的问题是:干点什么,还是呆着不干。我赞成不干什么,因为在当时安普琵琶尔医院,如果一个病人不能自己呼吸,必定已临绝路。我表现一个外科医生的冰冷客观的观点。但海仑的想法与我迥然不同,她要千方百计地延长玛雅的生命。她希望玛雅最终会自发复原,重新能自己呼吸。由于玛雅由海仑主治,我同意遵照她的意见办:即在气管里插入导管,用呼吸袋人工地助其呼吸。很快地玛雅又苏醒过来。
既然我们只有凭人工来助玛雅呼吸,也就有必要通知她的家人来此助一臂之力,因为没有别的人能有时间照看她,由于流感的袭击,我们已无足够的人力。医院里一个年轻的尼泊尔维修工自告奋勇来帮助玛雅,我们就安排他负责操纵呼吸袋。
于是,出现这样一幅景象:二十几个亲友睁大双眼围绕着玛雅,维修工一抽一压地“泵”着呼吸袋,玛雅的兄弟不断地替她排除唾沫和其他分泌物,并用脚动泵吸管从口鼻中吸出胃里的东西。在这样的过程中,玛雅始终保持清醒。
藉助维修工和亲友们轮流操纵呼吸袋,使玛雅能在整个星期五下午存活。在每个人的心头悬着的大问题是:我们要这样干多久呢?我在看完了四十个门诊病人后,也再来看视玛雅,希望她能不再靠呼吸袋呼吸。但每当我稍微停止呼吸袋的供氧,她就抽搐地喘气,发狂地示意我赶快助其呼吸。我这个“医生”现在基本上成了一个操纵呼吸袋的“机械员”,承担使玛雅存活的重责,直到在医药或灵性方面获得启示,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所有玛雅的基督徒朋友和教会的教友们都来为她祈祷,唱诗,劝告和勉励。很难知道玛雅内心的活动,但我相信她理解在她身旁进行的活动,以及如果拔掉呼吸器插管将会产生的后果。
海仑已安排在下午四点钟举行特别祷告会,到五点时仍在似停非停地进行着。许多人实在太病、太累、太心烦意乱而未能来祷告,但凡来参加祷告会的人,都经历了一个更新、振作(即使还谈不上启示)的时刻。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到上帝要使这个年轻女郎复原,但是不管怎样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上帝会这样做。我们都相信,他能,然而这是我们一厢情愿,这是另一回事。我们祈祷上帝给予智慧和引导,我相信我们已获得一部分——不管怎样,已经足够让我们使得玛雅居然一小时一小时地活到现在。
海仑和别的几个教友决定在医院守夜。到早晨我们将会再一次面对同一问题:能否拔掉插管?在百忙的空隙时间,海仑和我不断探讨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玛雅稀奇古怪的症状。我们考虑了许多症候群,包括:延髓型脊髓灰质炎、严重肌无力与各种硬化症。我们也想到食物“中毒”,但是我们不知道在尼泊尔能吃到哪些毒物,哪种毒物恰好能麻痹呼吸功能。可是玛雅本人及其家人不断否认她曾吃了任何有毒物品。
星期六早上瓢泼大雨,这可不是我期望来折腾我们有病的护士坐抬椅去机场的倒霉天气!轿夫迟到了两个小时,本来这样会错失机场的班机时间。实际上在这样的坏天气,根本就不会有飞机到达机场的。所有这些倒霉事注定这位护士要在机场过一个倒霉的夜晚。然而,由于“远虑”到:万一在机场那里现在并不下雨,或者中午在机场那里天气转晴而飞机居然能到达,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赶快送护士下山,但望在滑溜的山路上,她不致滑倒太多的次数。
再说到医院里,这时事件正在迅速地发展到作结论的时刻。关于这个不平凡的病人全靠呼吸袋供氧存活的新闻传遍了整个地区,许多好奇的旁观者络绎不绝地到来,加大了看护玛雅的队伍。由于考虑到:她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例外病人,又为所有认识她的人所热爱,此时此刻成了所有人们的忧心忡忡又全力以赴的紧张关头。但添加的不利因素是: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有的刚从流感脱身,有的又害上了流感。
我们决定根据玛雅家人的愿望来处理玛雅的窘境。她的家人看出我们虽竭尽全力而前景渺茫,于是,我们一致同意拔掉连接呼吸袋的插管,而让上帝决定:或者叫玛雅起死回生,或者收她归天。我们都聚集在她的病房,年轻的维修工还在抽压呼吸袋。经过久久的唱诗和祈祷,玛雅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告诉她我们的决定。她和玛雅谈了二十分钟左右关于天堂、关于主耶稣、关于他的赦罪和恩赐的事,这是感人心弦的场面。差不多室内每个人都在啜泣,连那些饱经风霜满脸皱纹素来跟她不熟的老人也是如此。
撤掉插管的时刻终于来临,家人要求先给她穿着打扮。所有室内的人,包括维修工,都走了出去。当家人为她穿着时,只留下海仑仍在泵动着呼吸袋。穿着打扮花了好长时间,也许参与的人下意识地在拖延那可怕的时间,或许是由于思想不集中,笨手笨脚,或者由于眼泪蒙住了双眼。悲剧的顶点,恰在此时,由于长时间受呼吸袋的推压,玛雅的肺突然破裂,在人们还未意识到此事的发生之前,玛雅已被呼吸器吹胀成一个气球。事到如今,拔不拔插管已无关重要了。
插管终于拔出来,最后几分钟的痛苦很快地过去:海仑坐在床边,呼吸袋仍搁在双膝间。玛雅最初还在推呼吸袋,虽然呼吸袋早已脱钩。于是她抓住海仑,一会儿又推打海仑,几分钟后,她昏迷过去,仍继续抓拿抽搐了许多分钟。当所有动作停止后,亲属们不发一言,把她抬出室外,停放在雨里。根据当地风俗,让尸体留在屋内是不合适的。家属们注意到:当玛雅活着时,应把她看作基督徒,没有干预她的教友们为她唱诗和祈祷。甚至在星期六清早,亲属本想为她举行印度教仪式也由于医院拒绝而作罢。他们对此也未抗议。但现在玛雅既已死了,她的家属就要负责处理她的后事。在医院结账后,他们用白布单包裹遗体,捆扎在两根竹竿上。然后,排成单行,抬着她,冒雨离去。
这时将近中午。我想,应该下山去机场看视那位教会护士的病情怎样了。由于断定在这样的风暴中班机绝不会到达,我就包捆了一些额外的静脉注射液,外加备用药品及注射器以免班机第二天上午还不来。于是作好出发准备,计划在飞机场过夜,于星期日清早及时赶回医院处理日常门诊事宜。
午餐并午睡片刻,我开始下山,三小时后天黑前到达机场,满身泥泞和水蛭。行程由于下雨而迟缓,山路变成滑溜的泥沟,我真怕滑倒,一滑倒就会一屁股坐在静脉液的瓶子上。使我惊奇和愉快的是,这个护士病情有所改善。机场的候机室被改成临时医院,而尼泊尔皇家航空公司办事处主任很客气地提供登机梯作为药品、静脉注液瓶和其它随身用具的橱架。
安排妥当,暂不需要我留在那里,我就去一个旅店里歇息——这实际上是一个茅草棚舍,墙是由小树枝夹干叶构成、泥土地、不平坦的板条床,屋内一股奇妙的气味——由烟、辛辣调料、动物体臭、像我这样未洗涤的人体气味的大混合。三张床靠放在一起,我居其中。
在我右边的那张床上,熟睡着两个头发斑白的人,其中靠近我的一个,朝着我的脸憋不住地咳嗽,每隔几分钟,就将积攒的几口脓痰很准确地毫不在乎地从两床夹缝中吐落下去。(一个月以后,他来院看病,已是肺痨后期)。比这位更胜一筹的是我左边床上的一位,他正鼾声如雷,是我闻所未闻的宏亮。一只被狗虱叮咬的狗在我床上与我共享一部分“良宵”。床下的空间为一群为数不少的鸡所占据,不时拍打翅膀,也许是响应床上的如雷鼾声,也许为赞赏床顶肺痨病友的大量脓痰,这美食有来必吞,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旅店老板大半夜都在和妻子与屋角里另一些妇女口角。因此,我自然没睡一小时好觉。最糟的是:臭虫足足叮了我二十几个大包。第二天九时回到医院,刚来得及诊视一个病人的穿孔伤寒溃疡,并动手术。
令大家松口气的是,星期日班机到达,省却我第二趟去机场看视病人。三星期后,接获加德满都消息,我们的教会护士病情好转,而且准备回院工作。
玛雅之死深深震动了所有在场的人。教友们同感悲痛但也体会了一次喜乐,这种喜乐是由于确信玛雅的痛楚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徒劳的:整个星期六下午和晚上,他们花了许多小时在一起赞美上帝,由于这个勇敢的尼泊尔女郎的生活和她为上帝所做的见证,她曾经面无惧色地面对死亡,她的榜样冲击感动了整个社区,人们从她看到了“永生”。真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死的影响远胜过她生的影响。
但星期日下午发生了两件事,无异于在我的肚子里爆炸了一个炸弹。第一件:邻近的一个商店的老板偶然宣称一星期以前,玛雅曾从他店里买走了两罐“Dalf"。那是本地人购做杀臭虫的杀虫药,它的毒性与第二次大战中纳粹发展的一种神经毒气一样。第二件事:我们订阅的小季刊《医药协会季刊》刚到的一期上登载了一篇主要文章,谈到了三十一起“Dalf"杀虫药中毒病例,这是前一年在加德满都的政府医院里治疗过的记录,这篇文章谈到的病症与玛雅的病症一模一样。当我读到对这种中毒的治疗方法时,我的心往下一沉。其治疗用药是颠茄碱(Atropine),这种药我们医院储存了很多。想到这点真令人丧气。玛雅动人的死竟退化为无意义的消极的自杀,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而救治她的药就在我们的手边!
不要多久,我们就了解到玛雅的自杀原因。她在成为基督徒不久就被她的家庭嫁给一个印度教的人,丈夫的家庭坚决反对她的基督教信仰。最初她不和他同居,但后来她不能再拖延不去她丈夫的家。即在要去的那一天,她买回而且服下“Dalf"。现在我们还不完全了解她所干的事的涵义。总之她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逃避一种她认为必然悲惨的生活,而走向她预期必然喜乐的生活。从这点来说,谁能责备她呢?
但是令人困惑的问题在我们的头脑徘徊不去。我们太热衷于写冠冕堂皇的文章吹嘘我们的成就,动人地描绘基督徒为主耶稣基督所经受的试炼。但是,我们宁可锤炼我们的热忱和提防我们的妄想,我们是如此容易地沉溺在妄想中,妄图辩护和宣扬我们的传道事业。假如我们的工作仅能由肉眼所能看见的结果来判断,它将永不会站立得住。当我听到戏剧性的转变及震动人心的祷告回应时我就想起了玛雅,而且怀疑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我尚不曾闻悉。我们能轻松愉快地谈到:在主耶稣基督里获得新生、能力、和平、喜乐。但我们也需要考虑,在像尼泊尔这样的国家里,在成为基督徒时可能产生的窘境、失望和孤立。
不要误会我所说的。我并不为玛雅感到遗憾,因为我相信她已与上帝同在。而且,归根结蒂,这是作为基督徒的最后归宿。然而,她的死提醒我:福音是一把双刃的剑,我们需要竭力懂得:由于信主而受伤害是可能陷于软弱的。这意味着:在像尼泊尔这样的国家里,我们在宣讲福音时,应该尽可能适应他们的民族文化,应该预先估计可能发生冲突之处,在这样的冲突中,一个新信者可能变得软弱,应该竭力对其整个家庭作见证,使其保持与其社会的联系而不致陷于孤立。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在信徒中培育一种更深刻的灵命,使其能靠主基督而把一切受苦当作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