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上我们的祷告会于10点钟前结束,八个人分道而去各回住所。通向医院的小径沿山脊约走几百码远。在月光照耀下,山脊两边的山坡出奇地向山谷越滑越远地滑落下去。在远方,雪峰耸立26000尺,以黑色的天空为背景,雪顶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
我下山时,走近那个老农场,它的房屋靠在陡峭的山坡,显得摇摇欲墬。这里曾经是一个农业中心,但前一年由政府关闭,迄今这些房屋罕被使用。当我走过那间低矮的储物棚时,似乎听到低沉而拖长的呻吟,它显然不是风声。呻吟声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大,直到转为像野兽般的号叫。我知道豹子和豺狗过去常袭击农场的鸡窠,但这时农场并没养鸡,食肉的猛兽很少有理由再来光顾这些荒废的房屋。又一次听到呻吟,我停步细听,听到声音在不断重复:“HariRam,HariRam!”
我走到呻吟发出来的储物棚,从微开的门缝窥进去,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仰卧在一张桌上,摇来晃去,双手抱膝,小腿肚顶着臀部,桌边凳子上点着两柱香,房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当我站在门边,我闻到一种腐肉的臭气。我不小心碰落墙上的一块脏土,惊得桌上的人立刻坐起来,擦了一根火柴点亮了一盏小煤油灯。
他吃惊地问我:“你要什么?”我答到:“我是一个医生,这附近医院的。”他说:“啊,我认识你!”特别加重这个“你”字,不高兴地继续说:“呃,我不需要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房中烟雾弥漫。在凳子上的香火旁,有一供盘,盘中有红粉、生米和其他谷类。在肮脏的地上有血斑、鸡毛,显然是刚宰过一只鸡的残余痕迹。
我略微认识桌上的人。他名叫哥佩.阿迪卡内,前地方议员(Panchayat),现在正处困境。据说他卖了大部分田地还债,现在连老婆和五个孩子都难以供养。负责这个农场的官员为了照顾他,安排他看守这些房屋,从而可获得点微薄补贴。至于他遇到何种不幸,又如何在这小桌子上呻吟,我却不知端倪。
我问他:“你有什么不舒服?”不介意他对我的来到满怀不快。他不哼气,慢慢伸直那条抱着的腿,我注意到有条脏破布裹着他的大脚趾。我问:“布底下裹着什么?”他回答:“没什么,而且已经见好。”
一股腐肉臭又升腾起来,混杂着香火气。哥佩取出一支纸烟,点燃后,开始猛吸起来,似乎想驱散室内的臭气。我坚请:“让我看看布下包裹的痛处。”
哥佩默默地吸完了那支烟,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破布。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也能看清他的大脚趾成了一个又红又黑的大钉头,趾尖变黑,趾根发红,由于继发性感染而成了坏疽。
我问:“弄成这样有多久了?”他答:“一月了,也许两月了。”我说:“你需要去医院治疗,只要下山走二十分钟就到了。”他说:“我可能要比二十分钟多一些才能走得到。再说,有一位jhankri正在治我。”jhankri是本地的所谓巫医。他又说:“祭司(priest)也来看过我,他叫我别去医院。他和这个jhankri懂得怎样治我,他们说要治好只是时间问题。”
我探探他脚上的脉搏,已经没有脉搏了。除了红肿部分外,整个脚都是冷的。显然,通到脚部的动脉血管已被堵塞,几乎可以肯定是恶性动脉硬化,由于吸烟而加剧。
哥佩又取出一支烟点燃。我指着香烟说:“这对你的脚趾没有好处。这黑色部分已经坏死,需要切除,否则,整个脚都要感染,人们常因这样而失掉整条腿。”他惊道:“你说要切除我的脚趾!”我说“只切除坏死部分。”他说:“这不是坏死,只是变了颜色。再者,我没有足够的钱去医院治病。”我问他:“你付给巫医和祭司什么呢?你献祭的鸡不是也要付钱吗?”他辩解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语气颇为不悦。
看来不好再进一步谈下去了,我转身准备离去,但当我要弯腰出门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对哥佩说:“我们医院有止痛药,如果你需要,可着人去医院取。”我等了一会,他无回应。于是,我走出门,他仍在那里吞云吐雾地吸烟。
几天后,我从住在农场敖近的一个我们社区的保健护士处闻知:哥佩两个月来都在这里呻吟。每星期请巫医来两次,每次“作法”要宰一只哥佩献祭的鸡,将鸡在脚趾患处揉搓。祭司告诉他的家属,他得罪了某个邪灵,这邪灵要求每日还要供奉生米、牛奶、酥油,这样才能叫病好。祭司和巫医为他行的“法事”并不免费,哪怕哥佩这样穷,也绝不放过,而且经过一定时间,付费还要上涨。
在我和哥佩那夜谈话的第二天,有一个人到医院来为哥佩取止痛药,这引起我对哥佩的兴趣和关心。几天后我走上农场去看望他,他的病情有所加剧。他对我的态度也有所转变,至少愿意和我交谈。他向我解释:某个邪灵使他脚趾害病,但巫医至今还未确认出这个邪灵而驱走它。从他讲话的态度,我已看出他对巫医治疗的信心已稍减退。我就再一次催他去医院治病。我说:他的问题是动脉加厚以致减少流至脚部的血量,由于缺血,所以大脚趾正在坏死。
哥佩点头说:“巫医明晚还要来,我要告诉他这个原因。”我差一点想说,告诉巫医也白费力气,因为他不懂我们这一套。但我犹豫起来。什么东西导致动脉硬化?当然我知道,是胆固醇小板积聚在动脉里。但胆固醇小板又来自哪里?我想起我曾经好几次嘲笑巫医和他们的想法,认为每种病都是邪灵作怪。但是,我们基督徒不是也教导“灵”的概念,尤其是“邪灵”的事吗?我就离他回去而未对巫医作进一步的评论。
我再没去探视哥佩,但我从别人那儿得知:他还和先前一样,一边呻吟,一边抽烟。又听说,他又请来一个更“有名”的巫医,就在前一天夜里,对哥佩施展了一次大规模的治疗巫术,邀请了哥佩的家属及朋友参加,巫术“法事”自黄昏一直进行到天明。据说巫医在“作法”这段时间,一直跟灵界交通,恭请好几位神灵来确认出对哥佩大脚趾作祟的邪灵,以便予以驱除,使病人痊愈。
据说终于揪出来使哥佩致病的名叫“bir"的邪灵,这是一个未经过适当葬仪超度的亡灵所形成,比任何别的邪灵都恶毒。为了驱赶这个“bir",需要献祭四只鸡,巫医不断“作法”,装神弄鬼,不断在患处吹“神”气。经过这番折腾,仍然不能减轻哥佩的疼痛,巫医又采取另外一招来驱邪。用一把稻草扎的小扫帚来击打那只痛脚,据说挨到打的只是邪灵,而不是哥佩本人。一边击打,一边敲打一个锡盘,一边大声念咒;哥佩的家人还要供祭生米,巫医将生米不时洒在哥佩的腿上。
这样一直闹腾到天明,哥佩仍不见好。过了两天,哥佩终于来医院看病了。
这时,安普琵琶尔医院成立还不多久,哥佩居然来医院看病了。他是这样一个有代表性的普通村民,这是对医院信任的飞跃转变的标志:居然开始信任陌生的外国医生及其医术。人们曾广泛传闻:外国医生只从一个手腕探脉,而不是像巫医一样每次双手探脉。人们也曾抱怨:外国医生只听人的心脏,而不听人的胃部,他们认为胃比心脏重要;再者,外国药需一些天才生效,而村民们希望几小时就生效;此外,谣传医院人员割除人的器官,可能用于别处,无人知晓。大多数人干脆拒绝接受西医治疗。
一直又过了几年,巫医和祭司才懂得辨别出哪些病最好送医院诊治为佳。他们发现:刀伤、骨折、坏疽等症应赶快送医院治疗,从而拯救了大批鸡的命,更不消说还拯救了不少胳膊或腿不致切除,甚至救了病人的命。
我在诊室诊视哥佩的脚趾,仍没有好转,而受感染的红色纹路已上升到腿部。我告诉他我们可以让他住院几天,等感染减退,我们会让他“睡着”,以便去掉他大脚趾的坏死部分。
他说:“我不能留下住院。我白天要看牧我的牲口。夜里如果我不去农场守夜,我就拿不到钱。我这次来医院只求注射一针。”
他的要求是有代表性的,尼泊尔人相信注射可治百病。但我知道注射对哥佩的脚趾已无能为力。如果答应他注射一针而不起作用,他只会更认为来医院诊治是白费时间。所以干脆拒绝注射,也胜过明知无效而注射,损伤医院的威信。但是,他毕竟认识巫医不能治好他而求助于我们医院,我若让他从我的“指缝”中滑走,就是我们的耻辱。
我想应该说服他。我直截了当地花了五分钟时间,用我的结结巴巴的尼泊尔语,向他放了一通炮,解说败血症、气性坏疽(gasgangrene)、动脉硬化、抗生素、吸烟的害处、宰鸡的蠢事等,现在他急需的是切除坏死部分。
他重复说:“我来只是为了注射。”他站着,背微微佝偻,拄着一根粗拐杖,看起来比他实际的40岁老,显然脚很疼痛。我想起了他那夜躺在棚子里的情况,而现在来医院看病,居然得不到治疗,尽管这是他自己的差错,他拒绝唯一能治好他的治疗方法。他也许从此再不来医院,我可以给他一点止痛药,但这对他现在的病情毫无帮助。
他仍耐心等待着,不肯离去。最后我只好给他处方,开了盘尼西林针剂和一星期的盘尼西林药片,叫他去收款处付钱。出纳员来告诉我,他只肯付注射费,不愿买药片。我告诉出纳员,我可替他付药片钱。但哥佩无论如何不要药片。
大约一个月过去了,我再未见哥佩。听说,他的脚只稍微好了点,一星期后又疼痛起来,比以前更厉害。巫医又被请回,祭司开具更新更大的供品,用以平息被得罪的邪灵的愤怒。后来听说哥佩的病包重,发高烧,血中毒。我决定上山到他家去看望他。我到他家时,他正躺在阳台(Veranda)上的草席上。我问他:“现在你仍然认为巫医和祭司能救你吗?”他耸耸肩:“谁知道,该发生的事就发生吧。”我说:“我相信只有真正的活的上帝能解救你。他是负责建立这座医院的上帝。有些病人如不来此看病,必会死掉。你只要来院治疗,就会好的。”
他说:“我没有钱。”我说:“你的医药费会得到解决,不要愁花多少。”哥佩仰望着阳台上的草屋顶。他妻子从屋里走出,后面跟着两个淌着鼻涕的孩子。三个人站着呆望着我。哥佩说:“那好吧,我一定去,但我走不动。”
我知道哥佩村子里的“头人”(Headman)有一张“doli"(简易的抬椅),这椅子拴在长竿子上,可以抬送病人。我答应立刻去“头人”处商借抬椅并安排抬送。
当天下半天将哥佩抬送到医院住院。经过两天治疗,血毒消退,体温恢复正常。第三天,经过全身麻醉,切除了脚趾坏死部分。当天晚上我去病房探视他时,发现他正坐在床上吸着烟。一盒新打开的“喜玛”(Himal)香烟放在床旁桌子上。
第六次,我给他上“戒烟课”,告诉他吸烟将引起血管收缩,进一步妨碍血液流至血管末端。假如他不戒烟,脚趾将永不会好。我警告他,他如继续抽烟,我就只好停止治疗。次晨,当我去巡房时,哥佩已不辞而别。
哥佩的家在我们从医院上教堂的路上。在下一礼拜天,当我上教堂做礼拜时,我停在他家进去看望他,想瞧瞧他在干什么。他正赤着脚在外面锄地。我替他包扎的尚未封口的伤口上的绷带已被拉开,被泥土弄脏。他似乎兴致勃勃。
他高兴地对我说:“不管怎样,并不怎样疼。现在已经好了。”我说:“你要晓得你的伤口还未长好,你需要每星期去医院洗扎两次。”他答应明天就去医院。
但他没有守约。再见他已是两星期以后,在我上教堂做礼拜的路上。他仍睡在他家的阳台上,这时他已不再那样愉快了。绷带没了,伤口上涂上了和着生鸡蛋的叶子碎末,脚肿得老粗。显然,脚趾根的骨头已经感染。他已经有一星期未能劳动,连到农场守夜的活也不能干了。巫医来了,也只好告诉他,对他的脚趾他们已无能为力,建议他再回医院诊治。但哥佩却碍难从命,也许怕我再给他上“戒烟课”。
当哥佩最后终于同意再一次被抬进医院时,他的脚的底部已完全感染流脓水。长期的脓毒使他衰竭。他连守夜的活也被辞退,自己的几块田地因难以照顾而荒芜。当我在医院遇见他妻子时,她向我保证:从现在起,他要一切照我的话办。
的确,随着他身体的好转,他的态度也起了变化。他衷心认错,悔不该不曾听我的话。他答应今后绝不再蹈覆辙,只要我能保住他的脚,一切听我安排。生活在尼泊尔山区,如果只有一只脚,其前景的确可怕啊!
哥佩住院两月。我切除了他大脚趾的剩余部分,并切除了其脚底骨部受感染的部分。由于伤处血流量不足,故愈合较慢。虽然如此,哥佩仍然耐心养伤,不像以前那样急着出院。他妻子从早到晚为他
送来盘子堆得高高的米饭和扁豆。他和出纳员基督徒狄尔.库玛(DilKumar)做了朋友,狄尔给他鼓舞。他身体日渐康复,思想也更起变化。当他还在住院时,就被重新选上本地议员,不少人来医院探望他,有的来和他商量事务,有的只是想和他聊聊天。消息传开了:连巫医和祭司都无能为力的病,却能由教会医院治好。
在哥佩住院期间,被政府一度关闭的老农场,也由社区保健队不加解释地发还给教会作为“营养中心”。由我保举,哥佩作为一个称职的农场看守员,经社区保健队主任同意,恢复原职,教会给予正式全薪雇员待遇。他终于高高兴兴地出院:不仅伤口愈合,脚得以保存,身体健康复原,而且“官”复原位,作为农场看守,并选为地方领导成员——议员。再者,两个月的医药费用不到50美金,全部由在美国的基督徒朋友付清。
哥佩的例子对村民们不是件小事,他们体认到:一个被邪灵折磨的人,居然可通过进教会医院而挣脱魔掌,得到康复。而哥佩的例子只是许多例子之一,使安普琵琶尔医院赢得名声:这是邪灵不敢肆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