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菊
他走得并不突然,三年的病拖下来,在心里深处多少也有了些底,但是,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以至于苦毒充满了我的心。
我有一对极不和睦的父母,父亲的小公馆,母亲的懦弱,随着成长的岁月,在我身上烙下深深的记号,我成了一个又独立又刚硬的人。因此,当他表示要与我交往的时候,我要他想清楚再开始,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没有结果的男女交往上。他也当真等候我一整年,确定彼此心志后才开始约会做男女朋友。
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他对他们是疼爱有加,对我则忍让到难得的地步。我的个性直,脾气冲,每有争执,他就默不出声,直等到我怒气发尽,他才陪着满脸的笑说:「你气消了吧?」使我瞬间「转怒为笑」。
不单对我们母子,就是对他的父母、兄弟,他也是尽其所能的照顾他们,到一个地步甚至我都要吃公婆与他兄弟的醋了。我觉得,他对他的家人比对我们母子更好,这也使我不平,而因此与他时有争吵。
职业军人的生活,实在是安稳,我也满足这平实的日子,他却还要想办法让我们母子的生活过得更好,因此不听劝的就从军中退休下来,拿了退休金并押了房子去做五金生意。由于隔行如隔山,一切都得重新摸索与学习,那个决定的代价是赔光了所有的投资,再赔进去他的身体。
「尿素症得的很冤枉…」医生是这么说的:「如果是肾结石开刀,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他却因为生意忙而耽搁了得医治的良机,直到恶化成尿毒症,说什么「悔不当初」都已无济于事了。
荣民的身份使他不必太烦恼医药费(洗肾的费用是很高的),但是生活花费及吃中药的钱也使我们负了许多的债。在住院的那一年,许多弟兄姊妹去医院看他,肢体的关怀与爱,使他深受感动,愿意受浸成为基督徒。得救后,他到其它病房去传福音,劝人及早信主,他说:「我绕了一个大圈子,想去赚得全世界,却赔上了自己的生命。」那年,他被主接走了。
有三年的时间,我落在悲伤、怨恨、苦毒、自责种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所交织的网子里,像一只蝴蝶,正飞舞着,突然撞上了不知什么时候结成的蜘蛛网,在惊慌失措中挣扎、挣扎,却陷得更深,缠得更紧。
一办完他的丧事,婆婆就告诉我,她不能帮忙带我的孩子。我并不是很希望她能帮忙带,但是这一声明,却让我怨恨之情油然而生。我恨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不听我的劝告,我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致于英年早逝,让我当了寡妇;我恨他对父母兄弟那么好,没有为自己的妻子儿女留下一点的私心,落得身后一穷二白,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儿;我恨他的家人,得尽这个儿子、兄长的好处,却不照顾遗孤;我真的好恨!但是,我也好爱他。每当思念他在世时对我的种种柔情,我就在眼泪中懊悔:如果,上帝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上帝能再给我一些日子,让我与他再过夫妻生活,我会多爱他一些,对他温柔一些,体贴一些,让他快乐一些…但是,来不及了,天人两隔竟是这么大的距离,我对他的爱,再也没有机会给出去了。有时候,反过来想想,如果他现在仍活着,我就不是寡妇,也没有这刻苦相思的时光,大概,对他也会如同以前一样的任性跋扈吧!这就是我的矛盾,我的痛苦。人活着的时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爱,等到死了,才后悔:「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应好好爱个够。」但是,有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要当寡妇,又有谁愿意做这「寡妇」的准备呢?
娘家姊姊多,给了我生活上很多并很实际的帮助,尤其是三姊慧菊,多亏她的爱心,付上了许多的代价,使我得以成为基督徒。同是寡妇的她,在接纳我们母子三人进到她的家中,与她同住的那段日子里,没想到却成了我嫉恨的对象。因着天天生活在一起,我在不知不觉中,凡事拿她来比,心中的不平化成口中的刻薄,也成了姊妹之间彼此互相伤害的利刃。我拿她来控告上帝:「你非常不公平,就像我爸爸一样,年幼的时候就偏爱三姊,给她有奶妈来照顾她,大了以后功课又比我好,常常在教我功课的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好笨,现在,连同样死了丈夫,你都让她有自己的房子住,有车子开,你也祝福她的工作,使她赚钱比我多,她的小孩也比我的小孩听话……你是一位怎样忍心的上帝?」
我的这上苦毒与怨恨,扎扎实实的反应在身体上面,腰酸背痛,肩膀疼硬。也反应在儿子身上,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像极了我,甚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儿子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没有很拚命就考上成功高中,也因此而骄傲自大,以为高中很容易念,高一上学期很轻忽的过去,结果成绩远远的落在班级后面。可能是太好强了,也可能是在同学中成绩不好,被看轻,所以就不断的逃课,旷课时数尚未超过,在有可能被学校勒令退学之前,他就先要找理由休学。弟弟受了哥哥的影响,也要休学与哥哥去打工。
就好象圣经路加福音第七章中那拿因城的寡妇一般,「寡妇死了儿子——没有指望。」我这十年来的艰苦日子,支持我的不正是把两个儿子教养成人的责任及他们对我的感恩及回报吗?
在他们父亲弥留之时,曾对我说:「台菊:好好照顾、养育他们,你若有适当的对象,也要把握住,要为你自己打算。」这十年来,曾经有过几次的机会,但是每当想到两个儿子要去适应一个新的「爸爸」,我就宁可给他们单纯一点的成长环境,我若要找个伴,也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吧!如今他们尚未成年,却急着要做大人的事,对我的管教回报以背逆及乖谬。今年的母亲节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累积的怒气,把那些我认为让我儿子变坏的所有东西烧掉,两个儿子在拉扯中,看我近乎歇斯底里,就打电话通知教会的弟兄姊妹,刚好有一位荣总精神科基督徒医师就住在附近,也正好在教会,便来看望我,并安排我住进荣总,病名是「忧郁症」。
住院的两个礼拜中,许许多多教会的弟兄姊妹们来看我,陪我祷告,使我经历到肢体之间的爱,也使我有时间把这一切重新想过,曾经,每逢姊妹们献身服事神,要进神学院受装备的时候,我心里就问神:「我好羡慕能这样服事你,但是这养育儿子的责任未了,若等到他们长大成人,我可能老到没有神学院要收我了。儿子是你赐的产业,你要我负担他们到几时呢?」如今,他们要求独立,不再受我监护,要自己安排前面的道路,要休学去打工赚钱,要自己租房子住,完全不要我的管教。那么,是不是神许可我提早放下这教养的责任,专心来接受装备呢?还是要我继续像现在这样,带着工作来服事祂?
我是在婚后第六年,由三姊带领得救的,丈夫看到我生命上有明显的改变,就陪着我断断续续的上教会,过了约三年,丈夫在病床中受浸。以后我则因为要适应寡妇生活而不住的在埋怨神,失去了平安的福份。直到牧师西原博带领的一个聚会中,我蒙主光照,看到内心许多的伤害,造成许多的不饶恕,我悔改在神的面前,恳求神帮助我,能饶恕那许许多多伤害我的人,因为我实在知道,靠着我自己——我无法去完成「从心底,真正的饶恕」。
近半年来,因着苏振泰弟兄的介绍到多加团契来,接受了「内在医治」的操练,及在多加团契的姊妹代祷中,我对过去的「苦毒论断」有了更新的认识,「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不单是我要悔改并祷告求神砍断那加倍的回收率,也请主内亲爱的弟兄姊妹们为我代祷,使我能在「心灵愿意,肉体却软弱的时候」,仍能「感谢神,靠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能脱离了。」(罗七2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