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吕西安的安慰
黑暗中,吕西安也正躺在床上。
他的头又热又胀,一抽一抽地痛,而他的眼睛却无法闭上。
每次合上双眼,他仿佛又看见达尼掉下悬崖的那一幕,而且是从绝壁掉人一个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深渊中。
吕西安知道,只要有人掉下去,就会一直向下坠落,永远没有尽头。
有那么几次,吕西安好像马卜就要睡着了,但却立刻被自己恐惧的叫声吓醒,心突突乱跳着,因为他一睡着就会做梦,梦境甚至比他醒时的想法还要可怕。
他多么希望这会儿有人能来看看他,陪陪他!
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太可怕了。
他想要妈妈。
她此刻就在楼下的厨房里。
他能听到妈妈忙来忙去发出的声音,可是他不敢叫她,害怕她还在生气。
要不然,妈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他呢?
除了妈妈,有姐姐陪陪也好,但是吕西安现在一点儿不想看见姐姐。
姐姐见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呢?
他真不敢去想。
他想到明天。
他猜明天去学校的时候,安妮特会把这些事儿都告诉大家。
本来就没人喜欢他,大家都说他脾气小好,而且愚蠢。
但是至少他们还跟他一起玩儿,现在可好了,大家都会更讨厌他,不会再有人愿意跟吕西安做朋友,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妈妈走了进来。
吕西安坐起来,哭着向妈妈伸出双手。
但是,妈妈并没有过来拥抱安慰他,而是在床边坐下,皱着眉头看着他。
妈妈其实挺心疼他的,巴不得马上跑过去安慰他,但是她也着实被今天的事情吓得够呛。
她担心,若是达尼的伤有什么严重后果,伯尼尔家的人会做些什么。
她害怕吃官司,害怕自己付不起达尼的医疗费。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自己有责任惩罚一下儿子。
如果她能够体会吕西安现在的心情,她就会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再给他任何责罚。
如果她能够看到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吕西安将要面对的恐惧、孤单和悔恨,她也会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尽可能地安慰他,帮助他度过艰难。
但是吕西安的妈妈并没有这样想。
“吕西安,你是个淘气的孩子。”
她语气沉重地说,“我不知道以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假如伯尼尔家的孩子伤得很严重,我们家可就完了。
我们得花钱付达尼所有的医药费,那可能是很大一笔钱,说不定我们家根本付不起。
说不定警察还会来找我们,我简直都不敢再想。
这都是因为你闯的祸,我希望你能够真的感到羞耻。”
吕西安的确为自己羞耻,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
妈妈觉得有点儿奇怪。
儿子一向伶牙俐齿,总是为自己辩解,这么沉默的吕西安却很少见。
“好了,”她最后用比较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要往好处想!
明天,你必须去一趟伯尼尔家,向他们家人道歉,希望他们能原谅你。”
妈妈又等了一会儿,吕西安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心烦意乱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上来了。
虽然她觉得这小子应陔接受惩罚。
但她毕竟不忍心看着他挨饿。
吕西安拿起碗来,但是吃了两三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把碗递给妈妈,转身一下子扑倒,把脸埋在枕头里,难过地大哭起来。
妈妈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背,等到抽泣声平息了一点,就悄悄地离开,把他一个人留在夜晚的黑暗中。
第二天一早醒来,吕西安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也想小起自己为什么头疼,眼睛又热又涨,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
接着,所有记忆都回来了,就像是有人重重地把它们砸进了他的脑袋。
并且,他还想起来:今天,他还得去学校,还得去面对同学们。
有可能,达尼在昨天夜里就死了,而同学们都会知道足他的错。
吕西安决定躲起来,不去上学了。
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他只要跑到松树林里,等到下午晚点再回家就可以了,根本不会有谁知道。
妈妈会以为他去了学校,学校里也不会有人问起他。
他住的地方离下面山谷里的学校太远了,而且,有谁会在乎他去没去学校呢?
当然,以后会被人发现,但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躲过今天。
明天事情可能就不一一样了,也许明天达尼的伤就好了。
明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令天他要躲起来。
吕西安起床下了楼。
玛丽亚在厨房里,已经吃完了早餐的面包和咖啡,正准备去火车站。
她看见吕西安,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吕西安根本没去注意她。
他一声不吭地穿过厨房,走进牲口棚,帮妈妈一起挤牛奶。
妈妈奇怪地看着走进来干活儿的吕西安。
吕西安一句话都没说。
挤完牛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的小凳上吃早餐。
最后,他站起身来系好扣子,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吻了一下妈妈向她告别,就出了家门。
妈妈站在门口看着吕西安,直等他走到路口的转弯处,然后向他挥手道别。
他也冲妈妈挥了挥手。
他在转弯处等了一会儿,确定妈妈已经离开了,就一溜烟儿往山上跑去。
他飞快地跑着,气喘吁吁地跑到山腰上一片宁静茂密的松树林中。
他觉得安全了,因为现在还是大清早,学校要到七点半才开始上课,所以他坐下来,开始思索。
这是一片美丽的松树林,正在春天的呼唤下苏醒过来。
阳光照在树干上,松针的影子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的斑驳。
很多树液从树皮中渗出,沿着灰色的树干流淌下来,散发出一种甜甜的味道。
在这片宁静的树林里,被树枝间照射过来的光线笼罩着,吕西安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了一丝盼望,好像有一束阳光在树冠中走迷了路,却一下子照亮了他心中的痛苦。
他本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一天。
他什么吃的都没带,平常他的午饭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
但是现在,这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盼望让他觉得昏昏欲睡。
由于他昨天夜里一直心烦意乱,几乎没怎么睡觉,所以他在树丛后面厚厚的松针落叶上躺下来,伸了伸腰,沉沉地睡着了。
温暖的春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阳光也不时穿过树枝来亲吻他。
忙碌的灰松鼠把松果掷来掷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小溪欢笑着在山谷中的石头间跳跃。
太阳慢慢升到了头顶,山谷里学校的孩子们出来吃午饭,这时吕西安睡醒了,也想吃午饭了。
但是在树林里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
他站起来,在山上四处闲逛,希望山上小屋中哪个好心的农夫可以给他一杯牛奶喝。
他漫无目的地溜达,把手伸进裤兜里,发现里面有一把小刀。
此时,他已经走到树林的另一端。
这里的山势变得陡峭,草地向上蔓延开来。
混杂在松树林中的山毛榉树,已经长出了胖嘟嘟的嫩芽,不时会看到几片毛茸茸的叶子已经伸展开来。
很快,当它们的生命全部迸发出来,嫩绿的叶子映衬着蓝天的时候,这片树林就会像大教堂一样辉煌壮丽。
吕西安在一根大木头上坐下来,捡起一小块儿木头,用刀削了起来。
他过去常常削木头玩儿,但是从来没有做成过什么。
现在反正也没事可做,他决定刻一只住在高高绝壁上的岩羚羊,于是就漫不经心地动手削起来。
渐渐地.
随着一只岩羚羊在他的指尖下慢慢成形,一种奇妙的兴奋感弥漫过他的全身。
吕西安开始忘记心里的痛苦,对手上所做的事情开始产生兴趣。
他好像能在心里看见一只岩羚羊似的,手指也紧跟着行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岩羚羊头上两只弯弯的角和愤怒耸起的鼻子都浮现出来了,接着,四只纤细的蹄子和正在用力飞奔的躯体也渐渐成形了。
吕西安把它拿远些,左右打量着。
木刻虽然不完美,却跟他头脑中想到的岩羚羊很相似。
吕西安没有想到自己能刻得这么漂亮。
从昨天的事故发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不那么难过了。
他发现自己也能做好什么事情。
像他这么愚蠢的人,也可以雕刻。
现在吕西安再也不用害怕孤单或者没有人和自己玩儿了。
如果其他孩子不理他,他可以到树林里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把自己看到的漂亮东西雕刻出来。
专心雕刻的时候,他能够忘记很多东西,这正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独自走开,把烦恼抛在脑后。
吕西安爬到山坡上,望着峡谷下面的森林。
太阳正在往西边的群山移动。
在下面远远的山谷里,他可以看见很多小小的黑色人影向四面八方跑去。
孩子们放学了。
再过十几分钟,他也就可以回家了。
他穿过松林,慢悠悠地往家走。
他不能回家太早。
现在,太阳已经照在了峡谷另一边了,沉睡了一天的松林变得凉爽和黑暗,发出“沙沙”的声响。
吕西安把手塞在裤兜里,紧握着木刻岩羚羊那圆圆的身躯,心里真是有种满足感。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想,过一会儿回到家里会听到什么消息。
“达尼会不会死了?”
吕西安马上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走,不敢再想下去。
“也可能,他只是受了重伤。”
吕西安的眼前好像又闪现出那张苍白和恐惧的小脸——达尼从草丛中向上看。
如果他能够做些什么,来弥补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就好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
吕西安什么主意也没有。
就这样,吕西安带着局促不安的心情走回了家。
站在水池边的妈妈,表情焦虑地看着他。
她等了一会儿,看吕西安会说些什么。
但最后,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先开口问他。
“你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还行。”
吕西安回答。
“我今天去了一趟伯尼尔家。”
妈妈接着说,“安妮特和伯尼尔先生赶车送达尼去医院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安妮特的奶奶说话很和气。
吕西安,他们都是很和善的好人,我想他们会饶恕你,不会惩罚你了。”
吕西安没有吱声。
他很清楚,奶奶可能会饶恕他,但是安妮特永远都不会。
妈妈停了一下,又问道:“校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
吕西安回答。
“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
妈妈觉得有点奇怪。
她这一整天都在为儿子在学校会有什么遭遇而痛苦,但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吕西安甚至看起来比早晨的时候还振作了许多。
“我去挤牛奶了,妈妈。”
吕西安穿过厨房,走进了牲口棚,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牲口棚成了他的避难所,在这里能够躲开妈妈的问题,牛儿们也不会说他的不好。
他动作很快地开始挤牛奶。
随后他把奶桶斜过来,喝掉了大约一斤还泛着泡沫的牛奶。
这下感觉好多了。
今晚,他打算把晚饭省下来一点,明天带到树林里去,再过一天安静隐居的日子。
他打算以后每天都这么做,等到被别人发现再说——当然,他知道这种做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发现的。
吕西安尽可能地拖延挤奶的时间,然后慢吞吞地拎着奶桶走回屋。
他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姐姐急匆匆地跑上山来,刚好也到了家门口。
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你这个胆小鬼,吕西安!”
姐姐一见吕西安就大声喊起来。
“竟敢不去上学!
妈妈,他一整天都干什么了?
你应该让他上学去的!”
妈妈气愤地转过身来。
“玛丽亚,你说什么呢?”
她厉声说,“他当然去学校了。
他刚刚才进家。
别欺负他了,赶紧干你的活去吧。”
“我说的是真的!”
玛丽亚大声地说,“要是他真的刚刚进屋,我倒想知道他今天去哪儿了。
我刚才在车站的时候遇见校长了。
他把我叫住,问我说:‘吕西安去哪儿了?
他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
他生病了吗?
’我说:‘他很好。
他明天会去上课的——就算拽,我也要把他拽去!
’你现在明白了吗?
吕西安!
不管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明天我要亲自带你去学校。”
“吕西安,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
妈妈也生气地喊起来。
“你这个孩子,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校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妈妈本来就担心了一整天,现在又知道孩子欺骗了她,她扯起围裙蒙在脸上哭了起来。
吕西安阴沉着脸,默默地坐在火炉旁。
怎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和他对着干?
他唯一能逃避开这一切的希望也落空了。
明天他得去学校,而安妮特也会在那里。
他捡起一大块木头,开始用刀劈柴。
他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中的岩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