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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文化与信仰(5)

基督信仰的起源 by 池凤桐

希腊文化与信仰(5)

作者:池凤桐转贴自:《基督信仰探源》

(2)泛希腊文化的建立(Hellenisticculture)

公元前四世纪,地中海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个伟大的新时代精神,影响了今后六百年的文化,其馀波震荡到今日,尚未销声匿迹。希腊文化达到最高潮时,却一直未能完成一统大业,可谓美中不足。但这久久渴望的大业,竟在希腊城市文化日近黄昏的时期而晚成。希腊半岛的北部,默默无闻的马其顿(Ma-cedon)建立了空前的统一大帝国。同时地处远东的中国,方值七雄争霸,百年后也为秦皇汉武塑成了东方的统一大帝国。当时的世界,即耶稣诞生前后的六百年,两大帝国东西遥据,却是无缘相遇,亦文化史上之一大憾事。亚历山大(Alexander)帝国传播了希腊文化,罗马帝国继之,幅员日展,广收众民,希腊文化遂成了世界文化,与当时遥遥相对的中国、印度文化,共同组成世界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枢轴时代」。

在文化史上,大帝国屡见不鲜,但有计划地传播文化者则仅属马其顿大帝国,而这时的希腊文化已失去了创造精神。说也奇怪,中国文化,在秦汉大一统时,也同样失去了孔老百家的创造精神而趋向保守。秦之焚书坑儒,汉之尊儒、禁异,都是保守的措施,阻止了中国思想的发展,但也稳定了中国文化达两千年之久。希腊文化的黄金时代正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百家争呜。但到亚历山大帝统一直至罗马帝国,希腊文化早已失去创造力而呈僵化现象。当时的学者只限于守成拟古、注释考证,而无创作,文化已与实际生活脱节。泛希腊和罗马帝国在物质成就上,可谓灿斓辉煌,但在精神的创造上则空洞贫乏。从文化兴衰的原则上看,一个国家,每当政治经济发展,幅员扩大时,也必须有相应的精神理想来作灵魂,否则文化便成了满戴金玉珠宝的强尸(木乃伊Mummy)。大帝国精神的空虚为日后东方宗教大反攻铺平了道路。

希腊文化的人文精神,本重个人自由,称为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是在城市文化(Citystate)中所产生而发扬光大的,个人的自由精神是在小村镇培养成的。每个希腊村镇,因为交通不便,都是自治自养自决。政府就是全村人民,人民的利益就是政府的政策。然而在大帝国的统治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全世界只有一个政府,人民不能直接参与政治,政府的政策也不能符合每个人的利益,何况帝国的目的是抽象的民族光荣,根本不是寻求老百姓的利益。于是个人主义就必然消灭,大同思想也必随统一的大帝国而产生。

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城市文化因雅典与斯巴达的战争而日趋衰弱。各城混乱日久,人心厌战,企望秩序与和平。正当此时,北方的马其顿由平地崛起。其王菲利浦(Philip),平定诸城,其子亚历山大,钵继馀业,建立了空前的大帝国。说是空前,绝不限于幅员的广大,也是泛指帝国的天下一家的政策。在亚历山大之前,早有帝国之建立。波斯已建立了幅员近似的大帝国,东境直达印度河,西接希腊半岛。亚历山大之所以为大者,在乎其对文化统一的贡献,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察他的政策对未来的重要性。在他以前的文化是民族地方性的文化,在他以后则是世界性的大同文化。从此以后文化走上新的坦途。

这个新的大综合的文化,并不像颜色混入水中一样,均均匀匀地溶化成了一个颜色,而是有的混合,有的依然保持原状,有的则早已混合。比如说数学仍旧是纯希腊学术,并无混合。天文学星相术依旧是巴比伦的东西。此外,因为历史是动的,不是久而不变的,因此一个文化的产物是随时代而蜕变,其变因并不一定是遇了其它文化。每个时代的人与物,物与器,器物和思想,都随时演变。从整个的泛希腊文化来看,也并不是常呈现清晰的变化,但也不是永远一致。比如说,第一阶段的希腊科学,到了第二阶段就可能完全改观变质。从大体说,泛希腊文化的最初阶段与后一段呈现着质的变化。第一阶段,就是亚历山大帝统一之后到罗马帝国之初的三百年。这是希腊文化出口的时期,各地民族纷纷采用希腊文化。在这三百年间,也有不同的两段,第一段是异类文化相遇而生的新的创造力,哲学、科学、文学、政治,都由综合大放异彩,深入亚非二洲,俺没了更古老的文化,产生新的思想学术。但不久后就呈现疲乏现象,少有新的创作。直至罗马继承希腊的时期,东方古老文化因受了希腊的滋育,产生了新生的力量,倒流泛滥了整个罗马帝国。西方文化至此已现雏形,后日的发展,只限于发展壮大而已。

亚历山大帝虽受教于保守派的亚里斯多德(Aristotle),但他的世界观则是倾向未来的。他的未来主义固然和他们父子俩的秉性有关,但他的建国理想则是来自柏拉图的宇宙观。宇宙包含有实体与精神,精神为实体之生源。人为一小宇宙(Mi

croc-osm),有灵魂(anima)为生命之源,有思考力(mind),有实体即肉体。小宇宙乃为大宇宙之缩影。人的灵魂为大宇宙生源(即至上神)之射影。由人的心灵,可以了解宇宙的最初原形(Archetypal

Forms)。人之精神困于肉体之中,有待解放。人类之在大宇宙中,也待救主来解除桎酷,济贫扶弱、拯救万民于水火。解除恨怨杀伤,而泛爱亲仁,四海兄弟,天下一家。希腊诸城自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Peloponesian

War)之后,人皆渴望天降英雄,解民于倒悬。柏拉图曾呼吁「智能」独裁,以期达到圣哲王治(Philosopher

King)。亚历山大帝自幼受了这类哲学的熏陶,自以为是奉天承命、顺应人心、天降大任、神明再生。曷不毅然负起使仑,缔造天业?他虽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但胸怀大志。在位仅十三年左右,整个世界的文化方向,改道易辄,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前途。当他统一了当时的西方世界之后,便有计画地传播希腊文化,并在东方各国,建立了七十馀座希腊式的城市。举凡希腊式的教育、哲学、科学、以及宗教思想,无不具备。都全盘输入到这些新的城市中。其中最大的城市是亚历山大市,在今日的开罗(Cairo)附近。时至今日,依然是一个伟大驰名的城市。在当时则为帝国的文化、政治、经济及商业中心。全城为纯希腊式的建筑、组织与布局。为了混合文化,又有许多犹太人和其它民族移到京城来,并给他们平等权利。因为这种优待,许多异族学者纷纷自动移居京都,商人也远道经商,正是求名于朝,营利于市。其它各地的新城,也都与京城的布局相似,也都招徕各族的学者及商人,成为天下公民。亚历山大帝的政策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向往天下大同的远景。他本人穿戴着波斯的服装,奖励异族婚姻,亲自主持部将八十名、士卒一万人与波斯女人的集团婚礼。委派波斯人担任重要军政角色,郑重宣布精神大同、天下一家(Homonoia)的观念。去世前一年,举行亚非二洲的婚礼,这个象征性的典礼,寓有深刻的意义。史学家有称赞亚历山大帝为史上第一个帝国领袖,有超越部族观念的大同精神。然而说他正式宣布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国策,则是有欠正确。这些史学家的读史,局限于西方之一隅。在中国早有大同观念,论语颜渊篇记载「司马牛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无兄弟也。」当然孔子子夏都不是皇帝,但中国四海皆兄弟的观念早于西方。东西方的世界大同观念都只限于哲学家的向往。在亚历山大帝之前,未曾具体实现过。波斯帝国虽接近理想的实现,但领导阶级并无内心的自觉而作政策性的努力。唯亚历山大帝,有计划、有行动地订立了大同观念的国策,奠定了天下一家的基础,融合希腊、埃及、波斯各地大小神,自称为天地大神宙斯(Z

eus)之子。根据埃及的传统,国王法劳(Pharaoh)常自称为至上神之子(Amon-

Re);波斯、巴比伦、各古老文化的君王也都自称为至上神之子。亚历山大帝并非自觉地认为他的父亲不是先王菲利浦,而是宙斯大神。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大神所生者,但因至上神之予的称呼和中国皇帝的称为天子相似,只是表示其神权来自上天而已。中国的天子并非指皇帝无人间父母,而是表示他受膺天命而统理万民,绝非皇天直接生育了「天子」。西方之所以把皇帝、国王推崇为至上神之子的意义,也是表示皇帝不是一族一国的酋长,而是超国族地区的天下众生之主,代天施命,视全人类为一体,世界大同。亚历山大帝就是遵循天下一家的路线,视人类为一体,自己为超民族、超地区,由至上神委托的代权人,以希腊文化为天下一家的交往工具。全世界只有一位至上的神明,为全人类的天父。各民族皆属一家,善人恶人都是兄弟姊妹。这个观念成了后日西方世界的政治理想。

亚历山大帝的鸿图大业并未被一般人所了解,连他本人也非高瞻远瞩并抱有千年大计者。他的政策,虽有远效,但非出于自觉;他的继位者,更无长远计划。在他去世后的半个世纪,部下众将,便互相争位。传说在他去世之前,人问他谁应继位,他答说:「最强者」。因此在他死后,众将争战逞强,但终无一个强而出众者继掌帝国,于是天下三分。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战势已定,三个政区也已清楚划定,第一个在小亚昔日的波斯帝国,第二个控制非洲地区,第三个拥据希腊本土地区。罗马自纪元前二百一十二年就卷入泛希腊各国的内争,直至纪元前三十年,埃及落入罗马帝国版图,从此亚历山大帝所建的帝国,才算有了真正的继承者。罗马一直未主动地伸张攻战这些泛希腊诸国,而是在他们彼此相互交战,任何一方请求罗马助战时,罗马就「顺天应人」地前来「帮助」,这正如中国所说的「引狼入室」。罗马就这样把这些地区陆续吞并了。旧日波斯以东,以至印度之间的许多小国均独立了,但仍继续保有泛希腊文化。希腊本土仍继续各区分治,昔日的中东各民族都属于罗马帝国的统治下。罗马未依循亚历山大和波斯建立帝国的路线而东进,而以罗马为中心,建立地中海周围领土为帝国,但商业文化中心仍在小亚希腊和埃及各区。在这些地区把握政权的仍为昔日泛希腊时代的家族系统,而最特殊的一点是许多妇女成了此区的杰出领袖,掌政带军,不让须眉,足为后代妇女运动之一大借鉴。

这些妇女政治家都是希腊人。希腊本土狭小零碎,地瘠民贫,许多人为了谋生而移往东方。在亚历山大帝之前就有许多希腊人移到义大利和法国的南部地区。在罗马帝国时代,东方和埃及的执政者都是希腊人的后裔,许多城市也都是希腊式的城市,以亚历山大帝为名的城市就有好几个。一个在中国边境,所谓「丝路」的入口地带,即今日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当然最大最有名的亚历山大市是在埃及。在新约上时常提到的城市中,许多是泛希腊文化的城市,圣保禄的出生地塔尔索(Tarsus)就是一例。这些城市商业兴盛,生活程度远较希腊本土为高。但最奇怪的是希腊人并未把民主政治带到各区的希腊城市,相反的,这些城市的希腊执政人员都采取了东方埃及的神权独裁。但在政治以外的各项文化建设如建筑、美术、教育、宗教,尤其希腊思考方式,都深深地影响了各地的知识界。一般无知的老百姓,只能在生活习惯上,学习上级社会,因此他们的希腊化程度是不明显的。有的地区,根本就未受希腊文化的影响。最明显的文化融合则是在宗教礼仪上,例如东方乡下最盛行的敬礼是圣母西伯乐(Cybele)的**,这些地方礼仪和希腊礼仪互相采并,实在分不出那一个是希腊的,那一个是东方的。除了在宗教礼仪上,东西相遇之外,始终未希腊化的东方乡村,和散布东方各地的泛希腊城市,二者相互敌对。泛希腊城市的文化心态(Culture-mentality)基本是人文的,其象征为学校、讲堂。东方的文化心态则是神本的(Theocratic),其象征为神庙和礼拜。东西基本精神的冲突,始终未能彻底溶化为一。几百年后,重新出现于基督信仰教义的争论。东方无法接受耶稣为神人合一,且具有人性与神性的道理。东方的异端(Arianism,

Nestorianism)都是基本上反对人文主义(Humanism)。这种反人文而崇神本(Theocracy)的东方基本心态,为八百年后而崛起的依斯兰教(Islam),早已奠定了基础(依斯兰教的特点:「唯一上主,独一无二」)。此外,东方的政治始终未受希腊的影响,相反地,西方倒接受了东方的政治制度,长期存留于中世纪的教会和王权神授的君主制度。东方自古即以王为神之后裔,神化领袖是东方的传统。自亚历山大帝之后,统治东方的希腊人,连帝国时代的罗马皇帝也都采取东方的神权制度,神化了皇帝或国王。

(3)泛希腊文化的精神基础:柏拉图的二元论

泛希腊文化精神蕴蓄着深刻的矛盾,同时也代表文化上,一个空前的转捩的枢纽。柏拉图是时代精神的具体象征。他虽生于亚历山大帝之前,但他的思想却是泛希腊文化思想的反映,也代表着整个西方文化思想的路线和内在的矛盾。近代哲学家怀德海(Whitehead)曾说过,西方哲学,在这两千多年的发展史上,不过只是注释柏拉图而已。可见柏拉图的影响,既深且久。他的学说可说是针对当代纸醉金迷、生活靡斓的反应。他思想的主点是否认物质现象的价值,和佛说颇有近似;凡肉眼所能见到的东西,都属幻景,没有实质;成败得失都是沧海桑田,变化无常。荣华富贵,也只是黄梁一梦,没有真实价值;真美善寓于现象的背后,唯贤明智能者才可透视;超时空的人生价值在追求永远的真善美,这种思想乃是针对当时追求物质享受而发生的,但其影响则达两千五百年之久,在宗教上,克已复礼的观念大兴,道德在控制内心肉欲,正义乃是真善美实现于社会。西方传统的精神物质二元世界观,更得到彰扬。一切属于物质的为恶、为幻,一切属于精神的为真、为善。人的本身是由精神、物质二元而组成的,属于精神者称为灵魂,属于物质者称为肉体。一切罪恶来自肉体肉欲,一切美善则来自精神意志。幸福在于克制肉欲发扬精神,修养在于静观,格物穷理,致知修身。德行在乎明心见性而止于至善。柏拉图的修身观念和大学中庸的修身观念颇有雷同之处,然而从基本来探讨,则是由两个迥然不同的观念而出发的。大学中庸是本诸「天命之谓性」的性善观念,而柏拉图的基本出发点则是二元主义。物质为恶,心灵为善,绝摒自然之性,以本性为诸恶之源。二元论之人生观,实际是性恶的观念,善恶相克于人心,人生必须抑恶扬善。中国的阴阳说不是二元论,阴阳乃相辅相成,而西方的二元则是相伐相克。德行在乎克制肉体,人的灵魂有良知良能,然为肉体所监禁。修养是解放灵魂,静观真美善于超然,也就是说,在恶性的物质中含有真善美,但必须超象观察,因为一切物质本身为混沌,必须由神力整形,即是以神的思想注入而成形。一切物质的形状,原存于神的思想中,由神的思想注入物质而成体。真善美与价值存于超物质的精神体中(Transcendental

value)。人生最高理想是超性的,德行是违自然的。柏拉图的二元论与奥尔菲主义(Orphi

sm见前)遥相符节,更与毕达哥拉斯(P

ythagorasq公元前532)的学说相似。毕氏主张物质现象都由数目形成,例如音乐的七音,是由七个数字而成,相调相辅。宇宙乃音韵波动之形体,人可吸取宇宙的音波,以达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得精神的养育。人的修养就在静观吸吮宇宙的音波。真善美就是宇宙的最高音波。唯有纯洁的心灵,才能静观宇宙,上达天韵。

这个宇宙二元、灵肉两立的学说否定了大自然的本身价值,也间接的否定了科学,这个矛盾的产生乃人与物的关系。物质没有价值,所以研究物质的科学也没有价值,研究精神的神学则为一切学术之首。但这个观念同时又促成了科学,原因是:物质既没有价值,人就可以随意控制利用。对于物质的控制与敌视至今仍是西方的人物关系。二元论也确定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和人生的命运。宇宙的数字秩序否定了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集体权利。西方社会常是集团至上,如宗教国家,每人必须从属。对此权利的反叛,便产生了个人主义。柏拉图的思想也为后代西方历史哲学奠定了基础,柏氏以为天体有知,星辰有灵魂,即是说星辰虽

似物质,实乃神体,这使星相占卜的地位无形地提高,并使他们得到社会的尊重,把巫术放到哲学的基础上。柏拉图对文化的最大影响,是把文化思想造成一个大系统。圣奥斯定的「天主之城」(Civitas

Dei),加尔文(Calvin)的天命预定说(predes-tination),黑格尔(Hegel)马克斯(Marx)的辩证论,都是根据柏拉图的学说而引伸出来的。整个的基督信仰神学,引用了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思考系统。柏氏的「永远模型」说(eternal

form)就成了西方文化思想的枢纽。西方神学上的至上神、造化论、灵魂说,都是依据柏拉图的哲学而发展的。他的哲学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因此西方宗教都利用他的系统来解释自己的经典。整个西方的神学系统,自犹太古教以至中古时代文艺复兴,也可说直至近代一一如怀德海所说的,也不过是柏拉图学说的注释而己。亚里斯多德继其师之衣钵,其学说虽有异论,但实质上仍不出柏拉图的基本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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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文化与信仰(5) 作者:池凤桐转贴自:《基督信仰探源》 (2)泛希腊文化的建立(Hellenisticculture) 公元前四世纪,地中海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个伟大的新时代精神,影响了今后六百年的文化,其馀波震荡到今日,尚未销声匿迹。希腊文化达到最高潮时,却一直未能完成一统大业,可谓美中不足。但这久久渴望的大业,竟在希腊城市文化日近黄昏的时期而晚成。希腊半岛的北部,默默无闻的马其顿(Ma-cedon)建立了空前的统一大帝国。同时地处远东的中国,方值七雄争霸,百年后也为秦皇汉武塑成了东方的统一大帝国。当时的世界,即耶稣诞生前后的六百年,两大帝国东西遥据,却是无缘相遇,亦文化史上之一大憾事。亚历山大(Alexander)帝国传播了希腊文化,罗马帝国继之,幅员日展,广收众民,希腊文化遂成了世界文化,与当时遥遥相对的中国、印度文化,共同组成世界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枢轴时代」。 在文化史上,大帝国屡见不鲜,但有计划地传播文化者则仅属马其顿大帝国,而这时的希腊文化已失去了创造精神。说也奇怪,中国文化,在秦汉大一统时,也同样失去了孔老百家的创造精神而趋向保守。秦之焚
书坑儒,汉之尊儒、禁异,都是保守的措施,阻止了中国思想的发展,但也稳定了中国文化达两千年之久。希腊文化的黄金时代正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百家争呜。但到亚历山大帝统一直至罗马帝国,希腊文化早已失去创造力而呈僵化现象。当时的学者只限于守成拟古、注释考证,而无创作,文化已与实际生活脱节。泛希腊和罗马帝国在物质成就上,可谓灿斓辉煌,但在精神的创造上则空洞贫乏。从文化兴衰的原则上看,一个国家,每当政治经济发展,幅员扩大时,也必须有相应的精神理想来作灵魂,否则文化便成了满戴金玉珠宝的强尸(木乃伊Mummy)。大帝国精神的空虚为日后东方宗教大反攻铺平了道路。 希腊文化的人文精神,本重个人自由,称为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是在城市文化(Citystate)中所产生而发扬光大的,个人的自由精神是在小村镇培养成的。每个希腊村镇,因为交通不便,都是自治自养自决。政府就是全村人民,人民的利益就是政府的政策。然而在大帝国的统治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全世界只有一个政府,人民不能直接参与政治,政府的政策也不能符合每个人的利益,何况帝国的目的是抽象的民族光荣,根本不是寻求老百姓的利益。
于是个人主义就必然消灭,大同思想也必随统一的大帝国而产生。 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城市文化因雅典与斯巴达的战争而日趋衰弱。各城混乱日久,人心厌战,企望秩序与和平。正当此时,北方的马其顿由平地崛起。其王菲利浦(Philip),平定诸城,其子亚历山大,钵继馀业,建立了空前的大帝国。说是空前,绝不限于幅员的广大,也是泛指帝国的天下一家的政策。在亚历山大之前,早有帝国之建立。波斯已建立了幅员近似的大帝国,东境直达印度河,西接希腊半岛。亚历山大之所以为大者,在乎其对文化统一的贡献,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察他的政策对未来的重要性。在他以前的文化是民族地方性的文化,在他以后则是世界性的大同文化。从此以后文化走上新的坦途。 这个新的大综合的文化,并不像颜色混入水中一样,均均匀匀地溶化成了一个颜色,而是有的混合,有的依然保持原状,有的则早已混合。比如说数学仍旧是纯希腊学术,并无混合。天文学星相术依旧是巴比伦的东西。此外,因为历史是动的,不是久而不变的,因此一个文化的产物是随时代而蜕变,其变因并不一定是遇了其它文化。每个时代的人与物,物与器,器物和思想,都随时演变。从整个的泛希腊文化来看,也并不是常呈现
清晰的变化,但也不是永远一致。比如说,第一阶段的希腊科学,到了第二阶段就可能完全改观变质。从大体说,泛希腊文化的最初阶段与后一段呈现着质的变化。第一阶段,就是亚历山大帝统一之后到罗马帝国之初的三百年。这是希腊文化出口的时期,各地民族纷纷采用希腊文化。在这三百年间,也有不同的两段,第一段是异类文化相遇而生的新的创造力,哲学、科学、文学、政治,都由综合大放异彩,深入亚非二洲,俺没了更古老的文化,产生新的思想学术。但不久后就呈现疲乏现象,少有新的创作。直至罗马继承希腊的时期,东方古老文化因受了希腊的滋育,产生了新生的力量,倒流泛滥了整个罗马帝国。西方文化至此已现雏形,后日的发展,只限于发展壮大而已。 亚历山大帝虽受教于保守派的亚里斯多德(Aristotle),但他的世界观则是倾向未来的。他的未来主义固然和他们父子俩的秉性有关,但他的建国理想则是来自柏拉图的宇宙观。宇宙包含有实体与精神,精神为实体之生源。人为一小宇宙(Mi croc-osm),有灵魂(anima)为生命之源,有思考力(mind),有实体即肉体。小宇宙乃为大宇宙之缩影。人的灵魂为大宇宙生源(即至上神)之射影。由人的心
灵,可以了解宇宙的最初原形(Archetypal Forms)。人之精神困于肉体之中,有待解放。人类之在大宇宙中,也待救主来解除桎酷,济贫扶弱、拯救万民于水火。解除恨怨杀伤,而泛爱亲仁,四海兄弟,天下一家。希腊诸城自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Peloponesian War)之后,人皆渴望天降英雄,解民于倒悬。柏拉图曾呼吁「智能」独裁,以期达到圣哲王治(Philosopher King)。亚历山大帝自幼受了这类哲学的熏陶,自以为是奉天承命、顺应人心、天降大任、神明再生。曷不毅然负起使仑,缔造天业?他虽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但胸怀大志。在位仅十三年左右,整个世界的文化方向,改道易辄,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前途。当他统一了当时的西方世界之后,便有计画地传播希腊文化,并在东方各国,建立了七十馀座希腊式的城市。举凡希腊式的教育、哲学、科学、以及宗教思想,无不具备。都全盘输入到这些新的城市中。其中最大的城市是亚历山大市,在今日的开罗(Cairo)附近。时至今日,依然是一个伟大驰名的城市。在当时则为帝国的文化、政治、经济及商业中心。全城为纯希腊式的建筑、组织与布局。为了混合文化,又有许多犹太人和
其它民族移到京城来,并给他们平等权利。因为这种优待,许多异族学者纷纷自动移居京都,商人也远道经商,正是求名于朝,营利于市。其它各地的新城,也都与京城的布局相似,也都招徕各族的学者及商人,成为天下公民。亚历山大帝的政策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向往天下大同的远景。他本人穿戴着波斯的服装,奖励异族婚姻,亲自主持部将八十名、士卒一万人与波斯女人的集团婚礼。委派波斯人担任重要军政角色,郑重宣布精神大同、天下一家(Homonoia)的观念。去世前一年,举行亚非二洲的婚礼,这个象征性的典礼,寓有深刻的意义。史学家有称赞亚历山大帝为史上第一个帝国领袖,有超越部族观念的大同精神。然而说他正式宣布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国策,则是有欠正确。这些史学家的读史,局限于西方之一隅。在中国早有大同观念,论语颜渊篇记载「司马牛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无兄弟也。」当然孔子子夏都不是皇帝,但中国四海皆兄弟的观念早于西方。东西方的世界大同观念都只限于哲学家的向往。在亚历山大帝之前,未曾具体实现过。波斯帝国虽接近理想的实现,但领导阶
级并无内心的自觉而作政策性的努力。唯亚历山大帝,有计划、有行动地订立了大同观念的国策,奠定了天下一家的基础,融合希腊、埃及、波斯各地大小神,自称为天地大神宙斯(Z eus)之子。根据埃及的传统,国王法劳(Pharaoh)常自称为至上神之子(Amon- Re);波斯、巴比伦、各古老文化的君王也都自称为至上神之子。亚历山大帝并非自觉地认为他的父亲不是先王菲利浦,而是宙斯大神。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大神所生者,但因至上神之予的称呼和中国皇帝的称为天子相似,只是表示其神权来自上天而已。中国的天子并非指皇帝无人间父母,而是表示他受膺天命而统理万民,绝非皇天直接生育了「天子」。西方之所以把皇帝、国王推崇为至上神之子的意义,也是表示皇帝不是一族一国的酋长,而是超国族地区的天下众生之主,代天施命,视全人类为一体,世界大同。亚历山大帝就是遵循天下一家的路线,视人类为一体,自己为超民族、超地区,由至上神委托的代权人,以希腊文化为天下一家的交往工具。全世界只有一位至上的神明,为全人类的天父。各民族皆属一家,善人恶人都是兄弟姊妹。这个观念成了后日西方世界的政治理想。 亚历山大帝的鸿图大业并未被一
般人所了解,连他本人也非高瞻远瞩并抱有千年大计者。他的政策,虽有远效,但非出于自觉;他的继位者,更无长远计划。在他去世后的半个世纪,部下众将,便互相争位。传说在他去世之前,人问他谁应继位,他答说:「最强者」。因此在他死后,众将争战逞强,但终无一个强而出众者继掌帝国,于是天下三分。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战势已定,三个政区也已清楚划定,第一个在小亚昔日的波斯帝国,第二个控制非洲地区,第三个拥据希腊本土地区。罗马自纪元前二百一十二年就卷入泛希腊各国的内争,直至纪元前三十年,埃及落入罗马帝国版图,从此亚历山大帝所建的帝国,才算有了真正的继承者。罗马一直未主动地伸张攻战这些泛希腊诸国,而是在他们彼此相互交战,任何一方请求罗马助战时,罗马就「顺天应人」地前来「帮助」,这正如中国所说的「引狼入室」。罗马就这样把这些地区陆续吞并了。旧日波斯以东,以至印度之间的许多小国均独立了,但仍继续保有泛希腊文化。希腊本土仍继续各区分治,昔日的中东各民族都属于罗马帝国的统治下。罗马未依循亚历山大和波斯建立帝国的路线而东进,而以罗马为中心,建立地中海周围领土为帝国,但商业文化中心仍在小亚希腊和埃及各区。在这些地区把握政
权的仍为昔日泛希腊时代的家族系统,而最特殊的一点是许多妇女成了此区的杰出领袖,掌政带军,不让须眉,足为后代妇女运动之一大借鉴。 这些妇女政治家都是希腊人。希腊本土狭小零碎,地瘠民贫,许多人为了谋生而移往东方。在亚历山大帝之前就有许多希腊人移到义大利和法国的南部地区。在罗马帝国时代,东方和埃及的执政者都是希腊人的后裔,许多城市也都是希腊式的城市,以亚历山大帝为名的城市就有好几个。一个在中国边境,所谓「丝路」的入口地带,即今日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当然最大最有名的亚历山大市是在埃及。在新约上时常提到的城市中,许多是泛希腊文化的城市,圣保禄的出生地塔尔索(Tarsus)就是一例。这些城市商业兴盛,生活程度远较希腊本土为高。但最奇怪的是希腊人并未把民主政治带到各区的希腊城市,相反的,这些城市的希腊执政人员都采取了东方埃及的神权独裁。但在政治以外的各项文化建设如建筑、美术、教育、宗教,尤其希腊思考方式,都深深地影响了各地的知识界。一般无知的老百姓,只能在生活习惯上,学习上级社会,因此他们的希腊化程度是不明显的。有的地区,根本就未受希腊文化的影响。最明显的文化融合则是在宗教礼仪上,例如东
方乡下最盛行的敬礼是圣母西伯乐(Cybele)的**,这些地方礼仪和希腊礼仪互相采并,实在分不出那一个是希腊的,那一个是东方的。除了在宗教礼仪上,东西相遇之外,始终未希腊化的东方乡村,和散布东方各地的泛希腊城市,二者相互敌对。泛希腊城市的文化心态(Culture-mentality)基本是人文的,其象征为学校、讲堂。东方的文化心态则是神本的(Theocratic),其象征为神庙和礼拜。东西基本精神的冲突,始终未能彻底溶化为一。几百年后,重新出现于基督信仰教义的争论。东方无法接受耶稣为神人合一,且具有人性与神性的道理。东方的异端(Arianism, Nestorianism)都是基本上反对人文主义(Humanism)。这种反人文而崇神本(Theocracy)的东方基本心态,为八百年后而崛起的依斯兰教(Islam),早已奠定了基础(依斯兰教的特点:「唯一上主,独一无二」)。此外,东方的政治始终未受希腊的影响,相反地,西方倒接受了东方的政治制度,长期存留于中世纪的教会和王权神授的君主制度。东方自古即以王为神之后裔,神化领袖是东方的传统。自亚历山大帝之后,统治东方的希腊人,连帝国时代的罗
马皇帝也都采取东方的神权制度,神化了皇帝或国王。 (3)泛希腊文化的精神基础:柏拉图的二元论 泛希腊文化精神蕴蓄着深刻的矛盾,同时也代表文化上,一个空前的转捩的枢纽。柏拉图是时代精神的具体象征。他虽生于亚历山大帝之前,但他的思想却是泛希腊文化思想的反映,也代表着整个西方文化思想的路线和内在的矛盾。近代哲学家怀德海(Whitehead)曾说过,西方哲学,在这两千多年的发展史上,不过只是注释柏拉图而已。可见柏拉图的影响,既深且久。他的学说可说是针对当代纸醉金迷、生活靡斓的反应。他思想的主点是否认物质现象的价值,和佛说颇有近似;凡肉眼所能见到的东西,都属幻景,没有实质;成败得失都是沧海桑田,变化无常。荣华富贵,也只是黄梁一梦,没有真实价值;真美善寓于现象的背后,唯贤明智能者才可透视;超时空的人生价值在追求永远的真善美,这种思想乃是针对当时追求物质享受而发生的,但其影响则达两千五百年之久,在宗教上,克已复礼的观念大兴,道德在控制内心肉欲,正义乃是真善美实现于社会。西方传统的精神物质二元世界观,更得到彰扬。一切属于物质的为恶、为幻,一切属于精神的为真、为善。人的本身是由精神、物质二元
而组成的,属于精神者称为灵魂,属于物质者称为肉体。一切罪恶来自肉体肉欲,一切美善则来自精神意志。幸福在于克制肉欲发扬精神,修养在于静观,格物穷理,致知修身。德行在乎明心见性而止于至善。柏拉图的修身观念和大学中庸的修身观念颇有雷同之处,然而从基本来探讨,则是由两个迥然不同的观念而出发的。大学中庸是本诸「天命之谓性」的性善观念,而柏拉图的基本出发点则是二元主义。物质为恶,心灵为善,绝摒自然之性,以本性为诸恶之源。二元论之人生观,实际是性恶的观念,善恶相克于人心,人生必须抑恶扬善。中国的阴阳说不是二元论,阴阳乃相辅相成,而西方的二元则是相伐相克。德行在乎克制肉体,人的灵魂有良知良能,然为肉体所监禁。修养是解放灵魂,静观真美善于超然,也就是说,在恶性的物质中含有真善美,但必须超象观察,因为一切物质本身为混沌,必须由神力整形,即是以神的思想注入而成形。一切物质的形状,原存于神的思想中,由神的思想注入物质而成体。真善美与价值存于超物质的精神体中(Transcendental value)。人生最高理想是超性的,德行是违自然的。柏拉图的二元论与奥尔菲主义(Orphi sm见前)遥相符节,
更与毕达哥拉斯(P ythagorasq公元前532)的学说相似。毕氏主张物质现象都由数目形成,例如音乐的七音,是由七个数字而成,相调相辅。宇宙乃音韵波动之形体,人可吸取宇宙的音波,以达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得精神的养育。人的修养就在静观吸吮宇宙的音波。真善美就是宇宙的最高音波。唯有纯洁的心灵,才能静观宇宙,上达天韵。 这个宇宙二元、灵肉两立的学说否定了大自然的本身价值,也间接的否定了科学,这个矛盾的产生乃人与物的关系。物质没有价值,所以研究物质的科学也没有价值,研究精神的神学则为一切学术之首。但这个观念同时又促成了科学,原因是:物质既没有价值,人就可以随意控制利用。对于物质的控制与敌视至今仍是西方的人物关系。二元论也确定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和人生的命运。宇宙的数字秩序否定了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集体权利。西方社会常是集团至上,如宗教国家,每人必须从属。对此权利的反叛,便产生了个人主义。柏拉图的思想也为后代西方历史哲学奠定了基础,柏氏以为天体有知,星辰有灵魂,即是说星辰虽 似物质,实乃神体,这使星相占卜的地位无形地提高,并使他们得到社会的尊重,把巫术放到哲学的基础上。柏拉图对文
化的最大影响,是把文化思想造成一个大系统。圣奥斯定的「天主之城」(Civitas Dei),加尔文(Calvin)的天命预定说(predes-tination),黑格尔(Hegel)马克斯(Marx)的辩证论,都是根据柏拉图的学说而引伸出来的。整个的基督信仰神学,引用了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思考系统。柏氏的「永远模型」说(eternal form)就成了西方文化思想的枢纽。西方神学上的至上神、造化论、灵魂说,都是依据柏拉图的哲学而发展的。他的哲学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因此西方宗教都利用他的系统来解释自己的经典。整个西方的神学系统,自犹太古教以至中古时代文艺复兴,也可说直至近代一一如怀德海所说的,也不过是柏拉图学说的注释而己。亚里斯多德继其师之衣钵,其学说虽有异论,但实质上仍不出柏拉图的基本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