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秋,我们又开始忙碌于访问和演讲旅行。在华盛顿,我们乘过摇摇晃晃
的乡下电车;在纽约州,我们搭过第一班早车,这班车子每经一处农舍就停下来收
牛奶,一路上不知停了多少次。
我们到德克萨斯与路易斯安那时,正值洪水刚过不久,路面仍有不少积水。我
们虽然安坐车内,仍然可以感受到汹涌的洪水冲打着车厢。忽然间传来“砰!”的
一声巨响,乘客们纷纷探头外望,原来有一截粗大的浮木撞在车厢上。水面上飘着
许多牛马的尸体,令人触目惊心。我们搭乘的那列火车的车头,竟然拖着一株连根
拔起的树木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邀请我们去演讲的有城市里的学校、妇女团体,也有乡村和矿区的组织,有时
也到工业都市去对劳工团体演讲。如此深入各阶层后,我对人生又有了一番不同的
认识,而且觉悟到自己过去的想法过于天真了。以往我常想,虽然我又育又聋,可
是仍然可以获得相当幸福的生活,可见天下无难事,只要肯认真去做,所谓的命运
是奈何不了我们的。可是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我之所以能克服许多困难都得力
于别人的帮助。我如此幸运,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有疼爱我的父母亲,然后
又得到莎莉文老师及许多好友的协助,才能接受高等教育。可是一开始时我并没有
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现在,我深深懂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地达成自己的愿望,环境的影响仍
然很大。在看过工业区、矿区中那些贫苦的劳工后,我尤其深刻地体会到环境对一
个人所造成的压力。
这种想法逐渐变成了一种很深的信仰,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悲观,只是更加
强了认为人类应该自助助人的观念。现实环境固然可怕,但人类应该抱持希望,不
断奋斗,至于那些处于顺境的人更是有义务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1914年1月,我首次有机会横越美国大陆。尤其令我高兴的是母亲能够与我同
行,给我带来不少方便。母亲喜欢旅行,而我终于有机会让她一览东起大西洋滨、
面迄太平洋岸的美国大陆风光了。
演讲旅行的第一站从加拿大的握大华开始,然后是俄亥俄州。途中曾一度转往
伦敦,再回到密西根州,随后是明尼苏达、爱荷华,如此一路向中西部行进。
母亲在旅行中的兴致一直都很高昂,只是不时担心我会太劳累了。我们能到加
州也令母亲欣喜异常,因为她特别喜欢加州,尤其爱上了旧金山的海滨,经常在黄
昏时倘祥于沙滩上。她一再对我表示加州的气候是如此迷人,海边风光更是令人流
连忘反。
我和母亲曾搭汽船出海,母亲又爱上了尾随在船后的海鸥。她拿出食物来喂它
们,引诱它们停下来。母亲还是个天生的诗人,她以吟诗般的口吻向我描述落日余
晖下的金门桥。她以崇敬的口气告诉我,美国杉是“自然界的王者”,因为美国杉
的庄严肃穆令人折服,尤甚于那些山川大泽。
我现在一面写作,一面重温当时的愉悦,那一点一滴的快乐又浮现在眼前。我
仿佛又看到“崖之家”,看到我与母亲在用过早餐后走出“崖之家”,来到奇岩林
立的海边嬉戏,足迹踏遍那些长满蓝色、黄色小花的可爱沙丘。
当我站在双子海角享受大自然的清爽空气时,母亲把我拉到她的身边,无限感
慨地对我说:“看了如此宜人的景色后,我过去的悲哀、不快都一扫而空了。”
由这个海岬,可以看到远处的城市,以及从海岬沿着海岸延展着的繁华街道。
我们还可以从海岬上望见街市上的钟楼,每隔五六分钟,就有一班渡轮从海港中鸣
着汽笛缓缓驶出。
我第二次横越大陆的演讲旅行是在1914年10月开始的,这一次是由秘书汤姆斯
小姐陪着我。
秘书的工作委实不轻松,从演讲的接洽、订约,乃至修改日程,收拾善后等等
各类事情,无论巨细皆由秘书一手包办。这些事情有时相当烦人,幸好汤姆斯小姐
非常能干,做事利落,处理问题井井有条,如有余力还能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整理
内务。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没有汤姆斯小姐的帮忙,我们将面临什么样的情况。虽
然我们由卡内基先生那儿得到一笔款项,但仍不能放弃自己认真工作的原则,再说
我们的开销也相当大。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我们无法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到各地走动演讲
了。我只要一想到正在进行中的战争浩劫,而且有越演越炽的趋势时,就再也无法
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说些慈善的话了。这段时期,我常常在梦里看到流血、目睹杀戮
而惊醒过来。就在同时,一些出版社和杂志社向我索稿,希望我写一些比较新潮有
趣的文章,可是满脑子充满着机枪响声与军民惨状的我,哪里有心情写这些文章呢?
当时,我觉得最遗憾的是,我收到数千封来自欧洲的求援信件,可是我却一点
办法也没有。说得难听点,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还要靠四处旅行演讲
来糊口。我们所属的团体在这段时期,展开了热烈的反战运动,希望能阻止美国加
入这场世界大战。可是也有与我们持相反立场的团体,他们为了促使美国参战不遗
余力,为首的就是过去的老罗斯福总统。
莎莉文老师和我都是坚决的反战者,认为应该极力让美国避免卷人战争的漩涡
中。因此,从1916年开始,我们就到堪萨斯州、密西根州、内布拉斯加州等地四处
做反战演讲,可惜的是,我们的努力没有成功。
我们前往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去鼓吹我们的想法,有时在最豪华的大礼堂,有时
在临时搭设的帐篷里。当然,有不少听众与我们起了共鸣,遗憾的是,当时的报纸
却多半不支援我们的立场,其中某些报刊态度的转变令人感慨万千。过去他们总极
力夸大其辞,赞美我是“时代的奇迹”,或称我为“盲人的救世主”,可在这个时
候,只要我的内容稍有涉及社会或政治时,他们就视我为左翼走狗而大肆抨击。
听众里当然免不了有些人不同意我们的反战论调,再加上大众传播战争思想,
因此,全美各地都在迅速地弥漫着参战热潮。
当时我的失望真是无法形容!1916年秋,我终于沮丧地回到连杉的家中,想抚
慰一下疲惫的身心。可是连杉也无法令人愉快,因为汤姆斯小姐请假回苏格兰去了,
梅西先生也已离开(编者按:梅西先生于1914年与莎莉文分居),只有女仆易安很
高兴地迎接我归来。她把房子重新整理、装饰了一下,要我静待满园的花开,可是
她哪里知道我连一点赏花的兴致也没有。最后,我想到打电话请母亲来,才多少排
遣了些寂寞的心绪。
又过了不久,莎莉文老师由于长期疲劳与烦忧交逼,再度病倒了。她咳个不停,
医生劝她在冬天时搬到布拉夕度湖畔去住。如果老师再离开的话,这个家将是人各
一方,再也没有能力雇用易安了,而我们又这么喜欢易安,舍不得让她走,她再一
走,连杉的生活必定整个停顿。
我一直为了这事感到烦恼,以致无心工作,甚至不能静下来好好地思考。有生
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人生乏味。
我常常恐惧地自问:“如果老师也像我有这种悲观的想法,那该怎么办呢?”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莎莉文老师,将会是多么寂寞无趣呀!她不在我身边的
话,我一定什么事情也没办法做的?每思及此,我就更为不安。
我之所以对一位青年动了感情,就是在这种极端无助的心情下发生的。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在书房里沉思,那位暂代汤姆斯小姐的年轻秘书忽然走了
进来。他以平静温柔的态度向我倾吐对我的关怀,我当然深感意外,但随即为他的
真诚所感动。他表示:如果我们结了婚,他将随时伴着我,为我阅读,为我搜集写
作资料。总之,原先莎莉文老师为我做的一切他都可以做到。
我静静领会了对方这一份爱意后,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几乎无法自
持地发抖。我从内心里已经打算要把这件事对老师和母亲公开,可是他却阻止我说
:“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停顿了一会,他又说道:“你知道,莎莉文老师目前正在生病,而你的母亲又
不喜欢我,如果这样贸然地就去告诉她们,可以想像得到,一定会遭到反对。我看
我们还是慢慢来,以后再找机会对她们说吧。”
此后,我俩共同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有时并肩在森林里散步,有时则
**书房,由他念书给我听。
直到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正在换衣服,母亲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房来问我:“今
天的报纸上有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海伦,你已经答应要和人订婚了?”
母亲说话时双手微微地发抖。这时我一方面由于没有心理准备,相当惊骇,另
一方面想替对方掩饰,因此随口就撒了谎:“根本是胡说八道,报纸上每次都登载
一些荒唐的消息,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情。”
不仅对母亲如此说,连对老师我都不敢承认。母亲迅速地辞退了他。我现在想
起仍觉得很纳闷,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要撒谎,以致使母亲、老师和那位年轻人都
感到痛苦。我的一场恋爱便如此终结了。
这一年虽然充满了烦恼,但终于也过去了。
布拉夕度湖的气候相当寒冷,老师的病并没有多大起色,因此,到了12月底,
老师就和汤姆斯小姐一起前往暖和的波多黎各,一直待到翌年的4月。她们在波多
黎各其间,每个星期都写信给我。
信上常常提到波多黎各的美丽风光、宜人气候,还兴奋地描述她们从未见过的
各类花卉。就在这时候,美国参战了!老师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因此提早在4月
回到连杉。不过老师的健康却一直到次年的秋天才真正完全康复,因此,人虽然回
到连杉,但仍有一年多的时间无法四处演讲。
没有工作,我们存款当然一天天减少,我们计划把连杉的房子卖掉,另外找一
幢较小的房子。
当真要离开一个居住多年的环境,那份依依之情真是令人鼻酸!室内的一桌一
椅忽然都变得分外可爱,充满了感情。尤其是那张我常常在上面写作的书桌,以及
书橱,还有我经常仁立面对庭园的大落地窗、樱花树下的安乐椅等,更是让我难舍。
然而,离别的时刻一旦来临,也只有酒泪挥别,而把它们装在我记忆中最值得怀念
的一角了。
我们带着感伤与无奈离开这幢住了13年之久的屋子,心中惟一感到安慰的是,
虽然不住在此地,但这幢可爱的屋子仍将对另一家人发挥它的用途。
目前,这房子成为波士顿的约丹·马许百货公司的女职员宿舍。虽然房子已经
易主,但对于它,我仍然怀有一份主人的关爱。因为,那儿有我太多值得回味的往
事,它代表了我生命中最精华的10年,有笑有泪,更重要的是充满了生命的活力。